“在一望無際田野的盡頭,有濃郁豐富、千變萬化的色彩。我們要用心去感受一下,這些色彩、線條和質感……”
類似抑揚頓挫的教學内容,我從大學的課堂,聽到了『谷雨 』咖啡館的少兒興趣班,身份也由台下懵懂好奇的學生,晉升為站在田老師身邊的助教。
沉浸式的體驗被突如其來的微信提示音叫醒了,我隻能抽身出來,為田老師接過引導進度的小旗。
“小朋友們,現在大家的腦子裡有沒有出現這樣一個畫面呢?拿起你們手中的畫筆,把剛剛田老師描述的那個場景畫下來好嗎?”
在孩子們動筆記錄自己構思的空隙,補充自我介紹一下。
我叫林園,哈爾濱某大學藝術系教師,田克儉老師的學生。
畢業至今,我一直很尊敬田老師,他對藝術始終如一的熱愛,不為眼前利益所迷惑,要不然他當初就和前妻還有女兒去上海了。
上海确實很漂亮,論藝術的交流空間肯定比哈爾濱廣闊得多,可她的重點是那裡能賺錢,和我們藝術界的人不是一個追求層面,觀念性質不同,分開也是難免的。
不過奇怪的是,他這麼多年除了去看看女兒,就沒有再婚,不知道是有什麼顧慮。
純正藝術家的生活大多數不會很富裕,他把前妻留下的婚房抵押出去做網絡借貸的時候猶豫了好久,看得出來他還是對她有感情,隻是倆人不合适罷了。
投資版畫的那些日子,他大概也在盡可能讓藝術多元化融入這個金錢至上的市場,渴求找到識寶的伯樂,隻是可惜,又賠了。
目睹又一位才華橫溢但再度為生計犯愁的畫壇高手掙紮在柴米油鹽中,同行的我十分痛心當下社會的不公平,物質的極端奢望占據了人生太多的位置,藝術的立足之地幾乎無處可尋。
我想陪他好好沉澱下來,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蕩,總比有同路人攙扶作伴少了點支撐的勇氣吧。
觀察了這些年,他唯一沒變過的就是熱愛畫畫的滿腔熱血,這正是我特别欣賞的地方。
況且他單身的事實,已經足夠向我暗示了久違的機會。
雖說他家境仍然不太行,但戀愛是兩個人的感覺,我也沒表示馬上就要結婚,雙方慢慢來吧,這麼一天天單相思也不是個頭啊。
然而我正在兼顧籌備現代藝術展與情感的雙重未來時,一個不速之客闖進了平靜的視野裡,更準确來說,是一群。
就是田老師收到的那條微信,來自他突然從上海空降過來的女兒。
初次與這個小女孩相見,是在街邊的燒烤攤,田老師說想帶她去澡堂體驗一下東北的洗浴文化,讓我過來幫忙。
她挺乖巧的,也漂亮,一句“姐姐好”叫得我心裡暖暖的,立刻就有了對大城市來的富家千金不一樣的好感。
“這麼小,叫阿姨就行!”
後面她還是說了謝謝姐姐,嘴甜得相當讨人喜歡。
不過田老師也附和同意喊阿姨,潛意識裡是不是也默認了我和他處在孩子的同一個輩分上了?
而且在澡堂大廳我們一塊打撲克,她那個娴熟的勁兒,完全不像整天彈鋼琴的高雅淑女,活潑得和本地丫頭隻差一個口音了。
但很快,她在教育一線優質區接受的知識充分發揮出來,巧舌如簧的辯論頭頭是道,簡直令我自歎不如啊。
這彌漫溫馨的小家預告,匆匆謝幕在田老師前妻現身的一刹那。
她叫程蔓,我原來幫田老師整理資料的時候有所了解,在金融界的确是個風雲人物。
盡管她的突襲使我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她面對女兒的控訴基本都是無法反駁,這不符合她國内知名風險投資人的稱謂吧?
做投資的一般都理性、認規律,難怪田老師幹不來這行,也同她相處不長久。
我們互相拉扯着急匆匆逃離洗浴中心,後知後覺想不通為什麼要跑,明明是她不占理,父女倆也不想糾纏,我這個無意間卷進來的外人,忽然感覺不是那麼尴尬了。
畢竟她陰陽怪氣地怼我們“一家三口算過上了”,一開始帶刺的嘲諷真不好聽,可從豆豆的經曆來看,像她這樣的學霸,有恃才傲物的資本,卻不具備上下合作的軟實力,全程咄咄逼人的命令式交流太窒息了,大人小孩都過不下去很正常。
随他倆自後門跑路是有點狼狽,但至少沒把我當多餘的人丢在那,于公于私也是一種默許。
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不光是技能上滿點,多年來對田老師的行蹤習慣依舊非常清楚,直奔老地方的第六感太強了。
盼了許久的藝術展開始了,來了不少遊客,就哈爾濱這個季節,能吸引到這麼多人流量的首選冰燈節吧。
同為本土化的藝術載體,抽象派藝術形式的知名度遠不及花花綠綠的自然饋贈,作為冰城日新月異的文化産物,我們有責任去推廣屬于年輕一代的品味代表,讓更多人在流失引力的東北也能尋回根源的共鳴。
豆豆今天也來看展,正合我意可以借此良機拉近和她的距離。
田老師前腳剛走,我打算用眼前這幅反映新媒體時代人際關系變化的作品,向她開啟思想切磋的邀請,她冷不防的一個話題轉折,頓時就把我将住了。
“林姐,你和我爸都是成年人,你倆的事兒我管不着,所以你用不着讨好我,做好你自己就行。好嗎?”
菜刀剁砧闆一樣的話語神态,很難聯想不到她那不近人情的母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是以後成了我的女兒,這溝通起來的難度系數好大……
她一個小學生,我又能怎麼樣呢?除了掩飾尴尬地笑答,還得繼續陪她遊蕩。
來到『成長 』這個立體感十足的老作品下,她饒有興緻地仰望田老師憧憬長大後的自己。
當我告訴她這裡面有她媽媽的影子,明顯發現她高昂的腦瓜耷拉了些許。
表面上這話合情合理,實際上她這麼聰明,可能領會不出我的意思嗎?
孩子是父母的鏡子,再怎麼抗拒排斥,骨子裡的基因影響是改變不了的。
在上海跟她媽媽生活到現在,這麼出色的女人哪怕是離異帶娃,相信惦記的追求者一定也不缺。
她反應這麼大,肯定是受過這些不願意養拖油瓶的男人拒絕刺激,幹脆選擇盡早表态,話糙理不糙。
我們總說父母要為了孩子如何,他們之中敏感的那群已經明白自己處于這段感情的何種位置,學會了不符合年齡的成熟與妥協。
被她一眼看穿,我自然不太痛快,田老師最終會不會認定我,還是得傾聽她的意見。
隻是這小姑娘渾身荊棘,怕是個不好對付的勁敵啊。
在她悲憤斷拒母親的婉言和談以後,我隐約嗅到了一絲閃耀曙光的勝算。
然則事實也給我狠狠上了一課,我錯了,錯得相當天真卑微。
田老師生活上向來粗心,經濟條件糟糕得鍋把松了都沒修,導緻她煎蛋出意外燙傷了腿。
我買來很多零食去看她,田老師有意回避,特地留好了獨處的空間。
不管我拿薯片、牛肉幹還是鮮炖銀耳,她一律不收,依舊是生人勿近的态度,還告誡我“失衡的善意會成為人際關系的枷鎖”,希望不要做彼此的負擔,潛台詞就是“注意好分寸,别輕易越界”。
這已經不能用哄孩子來嘗試的課題,活脫脫是跟一個早熟的資本家在博弈,完全沒有溫度的溝通直接讓我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