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父疾恭書維摩诘,盼良醫獻技哆羅呢
因黛玉要回揚州去,西廂裡丫鬟婆子登時忙将起來。黛玉一面吩咐雪雁打點長行的衣履衾褥,一面親自檢視藥材、藥戥、藥篩等物,一面又讓紫鵑籍冊各色土儀,一面囑咐留守的婆子,勿忘照看廊下鹦鹉、園中花木。
晴雯無所适從地站在其中,看着衆人各自奔忙,覺得自己礙手礙腳,毫無用處。她眼下既不能阻止林姑娘南下,又不能讓林姑爺不死,終究是不能與林姑娘長處麼?
恰時,莺兒、臻兒抱着鋪蓋行李,将香菱送了過來。莺兒才知黛玉要走,不由問:“林姑娘要走了,咱們家香菱可怎麼辦?”
“不妨事,她依舊住這裡,我已經安排好了。”黛玉将手頭的事放下,拉着香菱坐到榻上,“半月後要回家侍父疾,不能與你久處。你也不必慌張,年底不用上學,我請了三姑娘、四姑娘與你同住西廂。三姑娘善書,四姑娘崇佛,正好伴你抄經。”
香菱雖不甚明白,林姑娘為何莫名叫她來抄經,但能借此暫離薛蟠的魔爪,她早在心裡千恩萬謝了,隻不便說出口來。
莺兒又拉着臻兒的手說:“她叫臻兒,是服侍香菱的丫頭。”這丫頭原是等香菱開了臉,才能給她使喚的,眼下為了給薛家掙臉面,提前将她送過來。
知道香菱本姓“甄”,黛玉不由問:“哪個真字?”
香菱拉着黛玉的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地寫:“這字筆畫雖繁,可我喜歡這字音,又取善果臻身之意,隻求将來美中臻至。”
黛玉望着她秀麗的側顔,光潔明媚,如枝頭春杏一般,眼眸清澈綻光,唇邊笑意微漾。眉心一點胭脂痣,透着純真超然的靈氣。
忽然想,她的内在遺世獨立,從未被紅塵濁流染污過,記不記得本姓又何妨。
屋裡的東西漸漸歸置妥當了,香菱的住處也安排好了。黛玉從賈母處吃過晚飯回來,香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講文論詩,什麼平仄虛實,什麼摩诘青蓮。
晴雯見她二人談興漸濃,逸緻橫飛,大有徹夜通宵的意思,不覺拉長了臉,三不五時催她們睡覺。
好容易西廂人靜了,晴雯倒睡不着了。還有十幾天林姑娘就要走了,她一個人還在西廂待着有什麼意思呢。
她要想個法子陪林姑娘下揚州,既然王太醫的叔祖能救林姑娘的命,那他必然也能救林老爺的命。隻要林老爺長長久久地活着,林姑娘的苦就能少一大半了。
晴雯左思右想,心裡有了主意,起身點燈,打開針黹盒,找出一把西洋銀剪子,先把蓄了多年的指甲剪去一半,而後捋了金線來劈,隻把一根線細劈了二十四絲。
次日起黛玉與香菱就開始白天齋戒抄經,晚上講談詩詞。因黛玉心憂父之疾,香菱苦誦摩诘詩,兩廂合計倒是抄《維摩诘經》最恰切,畢竟經文中維摩居士得病是假,以病啟智是真。
獨臻兒為她們鋪紙研墨,添香點燈,而晴雯卻諸事不管,飯也不吃。她到針線房借了大繡架,并找平兒支領一匹上貢的大紅哆羅呢,一心一意操持手裡的活計。整個西廂靜得落針可聞,寶玉見了都不敢打攪。
晴雯手不離針,眼不離絲,隻是餓極渴極累極了,才肯吃喝休息,如此夜以繼日一直忙活了十二個晝夜,手裡的活計才大功告成。
她一雙眼酸到看人都顯了重影,然而一刻也不敢閉眼休息,将哆羅呢從繡繃上放下來,仔細包好,由鳳姐帶着兩個人擡到了賈母面前。
鳳姐尚未顯懷,今日梳了攢珠髻,鬓間點翠生輝,精神頭極好,她笑盈盈地對賈母說:“老太太,我才琢磨着下月臘八是宮裡老太妃的壽誕,要送什麼禮好,苦惱了好些日子。晴雯這丫頭就親繡了一塊團花摩尼珠的哆羅呢地毯,您瞧瞧這手藝,比燕京八絕的盤金毯都不差了。”
賈母心頭一喜,連忙叫鴛鴦架上眼鏡,親自抖開地毯一看,隻見光彩射目,設色精妙,絲理圓轉,細密得一毫針迹也不露,堪比曠世稀珍的繡作。
“好!好!好!”賈母連說了三個好字,吩咐鴛鴦将盤金毯擱在金絲楠木匣子裡收好,拍手笑道:“這不比那俗金俗玉悅目多了,又尊貴又體面,太妃娘娘定會喜歡。”
鳳姐指着跪在地下的晴雯說:“老太太你調理出的小能人,為了捯饬這地毯替咱們盡孝心,兩眼都快眍?了,你老人家還不把您那寶貝匣子擡出來賞下去。”
“賞!”賈母高興極了,真讓鴛鴦去開螺钿匣子。
晴雯見時機剛好,忙叩首道:“老太太,我繡這地毯不為求賞。我聽王太醫說,太醫院正堂王老爺專能治沉疴重疾,林姑娘憂心林老爺的病,這十數日在屋裡虔心抄經,孝感天地。我這才鬥膽求老太太進宮獻禮之時,求一求太妃娘娘,延請太醫院正堂王君效老爺下揚州給林老爺治病。”
賈母、鳳姐頗感意外,互相對視了一眼。
鳳姐慌忙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又埋怨晴雯:“你這丫頭竟存了這麼大的主意,事先也不與我通氣,隻怕林丫頭那裡也一點兒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