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喲,你這話隻怕沒把我捧成到摩诃薩陀了。”太妃開懷大笑,手中撒漫似的,又賞賜了黛玉一頂鑲珠嵌寶芙蓉冠,賜了晴雯一副翠玉水滴耳墜子。
在一片言笑晏晏中,一聲微不可察的“嗤”聲,又被黛玉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起先還隻是懷疑,眼下她已經确信,自己正在被人不懷好意地窺視着。
而那個偷窺者,頭上戴着玄青绉紗爪拉帽,發總束于囊中垂于身後,穿一件真紅缂絲衮龍袍,腰系方玉蹀躞帶,帶中懸着一柄鎏金千裡鏡,外罩鳳羽緞面紅狐裘裡的鶴氅,登着鹿皮绀底小朝靴。
正是今上鐘愛的皇太子禛钰。他立在南窗下,窺望永安殿座下的金钗少女,無論她颦笑坐立,他始終流眄相随,一瞬不落地看了半個時辰。
“殿下,快走罷,再不走就撞個正着了。”太子心腹章明壓低了聲音說,他警惕地左右顧盼,唯恐被人發現。
然而禛钰除了一雙眼珠子,直随少女的裙擺轉,腳下鹿皮靴硬像生了釘子一樣,紋絲不動。
直到永安殿内少女拜辭太妃,扶着外祖母款款踏出殿來。禛钰才慌忙驚醒,捧着一顆撲騰亂跳的心,轉身如貓一般蹿房躍脊,悄無聲息地跑了。
章明隻慢了半步,竟在後頭追攆不及。果不其然,半刻之後,他又被太子關在了長樂宮門外。
長樂宮是三年前薨逝的孝敏先皇後的故居,此間無人居住,隻有宮娥太監每日清掃,竭力維持着皇後生前起居生活的原貌。
宮中正殿懸挂着孝敏皇後的巨幅西洋繪影,畫中女子冠帶整肅,裙裾飄拂,容顔鮮明婉媚,姿儀驚豔端方,唯獨颦眉愁眼,略顯悲凄之色,卻又宛然如生。
“娘親,我今日見到仇人之女了,不過僥幸與您三分相似而已,到底東施效颦罷了。”禛钰挺直了脊背跪在繪影前,指天發誓:“钰兒向您承諾,一定不會教她餘生好過,十年長恨,我會一天、一時、一刻不少的,都還給她。”
旭日東升,三交六椀的窗棂被染上了斑駁的光影。禛钰掀袍起身,望向飛檐下的铎鈴徐徐斂眸……
他垂睫的一瞬,眼淚悄然滑落,心頭也漸漸泛疼起來,兒時灰白的記憶沉渣泛起,又湧入了他的腦海……
十三年前的一天,他發現母親披頭散發伏在榻上哭泣,滾珠的眼眸中,褪去了往昔的明媚與驕傲,唯餘一片迷惘與絕望,她凄然地問不滿兩歲的兒子,“钰兒,你可知你父皇賜我徽号孝敏是何用意?”
那時的禛钰尚在孩提間,但他聰明絕頂,有過目不忘之能,搖頭晃腦地說:“父皇說母後夙著溫恭,孝敬無違,穆處蘭掖,靈慧敏博,堪配孝敏徽号。”
看到母親破涕一笑,他還以為自己答對了,渾然不知那些溢美之詞,于母親而言,卻是字字錐心的諷刺。
皇後搖了搖頭,長眉深蹙,“不是‘孝敏’,而是‘肖敏’,你父皇之所以擡我進五鳳門,隻是因為我長得像榮國公府的千金賈敏,你父皇睡裡夢裡都念着她的名。而我呢,不過是賈敏的替身而已,是你父皇退而求其次的赝品。”
那時的他對這些懵懵懂懂,往後的日子聽到父皇母後之間的争吵越來越多,與之相對的是父皇招納的嫔妃相繼而至。偌大的長樂宮從此再不見一聲笑語,成了凄冷陰郁的長憂宮。
而他病榻上的母親,從抑郁不忿到以淚洗面,從茶飯不思到水米不進。十年間,對比他一天天長大長高,華發悄然爬滿了母親的鬓角,眼睛也快哭瞎了,嗓子也嘶啞了,隻有蒼白的面色和日漸消瘦的下颌,默默替她訴說着半生的委屈與不甘。
“殿下,林小姐已經出了永安宮,拐過右掖門往鳳藻宮方向去了。”章明見太子滞留兩刻都未曾出來,隻得揚聲提醒。
“知道了。”禛钰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一甩袖袍踏出了長樂宮。
“甄太妃素與繼後不睦,她去鳳藻宮做什麼?”禛钰邊走邊問。
章明解釋道:“賈府史太君的嫡長孫女尚在鳳藻宮做女史,估計是往那兒探親去了。”又擡眼問太子:“殿下要遣人面斥否?”
畢竟未經懿旨通傳,外命婦不得私見女官。
“不必了,史太君到底在父皇跟前有幾分薄面,不能教她難堪。”禛钰嗤笑道:“榮國府真沒能人了,攀龍附鳳都隻能窩在清灰冷竈台上,隻怕賈家女兒連我父皇的面都沒見幾次。他們家也就甄太妃那兒還有點禮上面子情了。”
繼後就是個中宮擺設,擺設的女史就更無存在感了,根本不足為慮。
“等她們出了鳳藻宮,你找個人把她們領到通禅湖畔的翠玲珑裡去。”禛钰将狐裘鶴氅一揚,撚了撚小指上的金剛石尾戒,眸色沉如濃墨,“孤要讓她們惶惶如牢籬之犬,急急如幹岸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