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擡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說:“太子可知本朝廛市畎畝歲入多少?”
歲入,即國家一年的收入總和。
“三千萬兩白銀。”禛钰答道。
皇帝問:“你此下江南又能收繳多少國資公帑上來?”
禛钰心頭一凜,這是要他立軍令狀,才肯放他出宮的意思。
他扶膝下跪,挺身笃定地說:“亦是三千萬兩白銀。”
“好!吾兒有志氣!”皇帝撫掌大笑,親下龍座将禛钰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此去任重道遠,關關難過,朕許你江南過年,端陽節回來賞午便罷了。”
禛钰心中冷笑,他不但要籌到三千萬兩白銀,還限定在半年内完成,父皇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幸而他早有成算,借賈雨村之流摸清了金陵官場的黑賬,又摁住了王子騰想要冒尖的苗頭,留有後手,這點考驗吓不倒他。
走出龍景殿,禛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皇宮禁廷中殿宇樓台,無不壯闊雄偉,蔚為大觀,時有浩浩長風、蕩蕩清氣穿殿而來,但每每讓他喘不過氣來的也是這裡。
章明見太子面有郁色,說話更是小心,試探着問:“起風了,殿下可要回東宮用午膳?”
禛钰不理他,轉身大步流星走向通禅湖,章明在後面追着喊:“王正堂不在水雲榭,他回太醫院收拾行李了。”
推開翠玲珑的大門,禛钰還沒走兩步,隻聽腳下“喀”地一聲,什麼東西斷在了他的靴子底下。
“啊,那是林小姐起卦用的玉簪。”章明指着地下說。
禛钰挪開腳,低頭一看,那是一枚三寸長的竹形岫玉簪,他撿起來托在掌心,這綠玉簪子竹節分明,娟秀可愛,可惜被他冒然踩斷了。
他不由想那女孩兒也如這簪子一樣,脆弱至極,一碰就斷,向她複仇比踩死一隻蝼蟻還容易,實在太無趣了。于是乎他将手裡的斷簪随手扔在了桌上。
恰時,身後門扉又啟,正午的陽光射進來,照得人眼微晃。
來人身量颀長,頭戴楚紅簪纓王帽,穿着牙白過肩蟒妝花緞袍,系着鉗寶鑲珠紅鞓帶,面如冠玉,俊逸潇灑,氣度不凡。
正是十七歲的北靜王水溶,“太子殿下。”
禛钰坐在玫瑰圈椅中,以手支頤,指間的尾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正兒八經地受了水溶俯首四拜後,方好整以暇地問:“王兄,到這兒有何貴幹?”
北靜王從容優裕地四下打量了一番,說:“小王的一支小簪不慎落這裡了,特意過來找找。”
之前在解救被困的史太君及林小姐時,他就注意到林小姐遺忘了自己的簪子,不知為何,當時的他沒有出言提醒。想的就是事後折返來取,他日重逢時再予賜還。
“哦?”禛钰拖長了音調,一揮衣袖将桌上的斷簪給掩了,揚眉笑道:“我見王兄冠帶整肅,一絲不苟,你确定那是你的簪子麼?”
北靜王聽其言,便猜是太子藏了林小姐的發簪,隻怕關鎖外眷的始作俑者也是這位小殿下了。
“方才不知是哪個膽大包天的促狹鬼,将史老太君關鎖在這裡,幸而我從旁經過開鎖搭救,那簪子是史太君遺落的,小王正想送還給她。”他笑中帶惱,含沙射影地宣排太子。
禛钰哪裡聽不出水溶拐彎罵自己的話,不過他可沒想吃這啞巴虧,反唇相譏道:“前些日子孤看了幾個閑情話本,什麼鳳佩傳、鴛鴦縧、麒麟錦,書中才子佳人皆以小物為引偷期私盟,實不堪入目,有傷風化。據說王兄正與甄家二小姐議親,風評正好。可别為一個養不出阿物兒的老妪腥聞在上啊。”
水溶聽了他的侮蔑亵渎之言,怒極反笑:“哈哈哈哈,殿下這張嘴呀,說出話來可比鸠鸩還毒呢!”
此時他已經瞥見從太子袖邊露出的斷簪,心想簪既兩斷,要來也不堪用,舉袖作揖道:“既然殿下不想我撿金不昧,那本王也隻好路不拾遺了。告辭!”說罷,眸色微凜,拂袖而去。
“主子,北靜王既想攀扯江甯織造,又想拉攏兩淮鹽政,這心也太高了些。”章明也瞧出了幾分端倪。
“甄、林兩家的小姐誰肯做他的小?管他在床底下堆寶塔,縱高也有限。”禛钰慵懶地窩在圈椅中,翻看着手裡的《昭明文選》,看了半晌,一個字沒看進去,忽地将書倒掩:“兌金克震木,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