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夫人。”
禛钰三個字,就讓真如密怒目而視的臉,驟然變色。
真如密看向黛玉,卻見女兒紅着眼眶,滿眼愧怯。
她都知道了……
為了安撫飽受刺激的母親,緩和劍拔弩張的氛圍,黛玉果斷丢棄羞恥心,後半夜終歸還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真如密一腔抱怨責怪的話,都在女兒嘤咛的撒嬌求饒聲中,無奈咽了下去,算了明早再收拾那賊小子。
禛钰則蜷在禦案上對付了一夜,除了繼續替黛玉還淚,淚雨成河,全然忘記遮掩瘋長的白發。
以至于賈敏清晨醒來,見到一隻白毛怪,吓了一大跳。
望着黛玉怔然哀戚的臉,禛钰斂眸,默然流淚。
原本緩過一夜,已經氣消一半的賈敏,瞬間怒不可遏。
太子禛钰,又一次欺騙了黛玉。
從他們彼此寄送的信箋中,賈敏大抵猜出二人一段孽緣的肇始,是她與宣隆帝禛幸、孝敏皇後尹思卿之間的愛恨情仇。
禛钰少年失親,孤苦無依,是懷着為母報仇的卑劣心态,接近黛玉的。
黛玉受其引誘,明知道他初心不純,欺騙在先,還不肯忘記他,被迫詐死逃亡。
即便隔着海隔着國隔着仇,隻要禛钰一出現,女兒還是一再陷入他的溫柔陷阱,全然身心交付,一點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出離憤怒的賈敏将黛玉拽出寝宮,聲聲質問。
“你與他無媒苟合,作出這等醜事,置祖宗顔面于何地?一肚子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他是宗主國的儲君,你是藩屬國的女王,你若以女王身份嫁給他,就等于斷了茜香國數百年的王祚傳承,你可有勇氣承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就算你放棄王位嫁給他,一個出身不明的異國女郎,他難道能許你後位?哪怕他為你意亂情迷,将鳳冠戴在你頭上,你可願意與他的後宮佳麗争寵奪愛?将來色衰愛弛又能如何?”
“欺騙從不是什麼善意的謊言,而是傷害的前兆。你能包容他欺騙你一次,兩次,還能抵得千萬次的傷害麼?”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懷孕了,被臣民趕下王座,禛钰又不要你,你該怎麼辦?”
母親的問題,聰穎如黛玉,一個也回答不了。
自從她得知自己的前世,是錯還情淚的绛珠仙草,就隐約意識到她與禛钰,是不會有孩子的。
仙草與鴻蒙之間,霄壤之别,相去懸殊,九天太虛根本不允許他們之間有結果。
他們在人間的片刻相歡,其實都是禛钰一個人艱難苦熬,舍命偷來的。
可是她不能洩露天機,不能為他辯白,就算看到禛钰滿頭白發,也要竭力裝作不以為意。她知道哪怕自己輕聲一問,一個憐憫的眼神,都會令他心痛如絞。
她隻有不管過去、未來、當下,在時間的縫隙裡,像飛蛾撲火一樣愛他,才能酬謝這樣的深情厚恩。
黛玉望向母親凄然一笑,“娘,我愛他就是答案,願意接受一切事與願違,允許一切永不遂心。離别時相思,重逢時相愛,如是而已。”
賈敏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無何奈何地苦笑着。
她冰雪聰明的女兒,偏偏是個癡心傻意的情種。她的情意,無關名利、身份、地位,不思過去未來,不問值不值得。
仿佛天條律令,人間法規,世人疑目,乃至時空經緯,都不能束縛她分毫,更遑論讓她改變心意。
賈敏看着女兒故作潇灑的模樣,她心中難掩酸澀,輕撫着黛玉的面頰,無奈慨然道:“玉兒長大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罷,萬一不開心了就回頭吧,娘還在你身後。”
黛玉哽咽地點了點頭,她哭不出來,隻能緊摟着母親,汲取她身上香甜的暖意。
與女兒開解過後,賈敏又回到女王寝殿,但見一頭雪白的禛钰,穩坐在禦案前,衣甲鮮明,鬓發規整,氣度雄渾,讓人不敢直視。
他見賈敏過來,并未起身,微微颔首,略帶歉容地說:“昨夜,孤無意冒犯了賈夫人,讓你受驚了,還請見諒。至于孤的頭發,隻是小事無需介意。”
賈敏哼了一聲,恨罵道:“禽獸。”
“表妹愛孤,也愛賈夫人所形容的那種樣子。”禛钰淡笑,手持湘管在一張灑金紅箋上寫着什麼,他嘴角微提,“身為母親,面對與女兒夤夜私會的無恥之徒,你無非是想揮刀相向,亦或是傾酒鸩殺,以洩憤恨之情。”
他之所以在賈敏面前擺出上位者的傲然姿态,即便道歉也語帶三分威脅嘲弄,并非不敬。而是因為他理解,做了十年宰相的賈夫人戀棧權位,而權欲的本質是習慣掌控,她誤把母愛異化成了名為保護的轄制。
若要使賈敏屈從于他的意志,放棄對表妹的管約,隻能展示出讓她望塵莫及的絕對實力。如果這時候羞愧上頭,态度一軟,那他以後與表妹幽會,都得接受賈敏的監管了,這是禛钰萬萬不肯讓步的。
賈敏雙手抱臂,沒好氣地說:“你猜得不錯,我确有此意。眼下你遠離故國,孤身一人,正是極好下手之時。”
啪地一聲脆響,湘管擱在了金胎掐絲琺琅筆架上。
禛钰側頭向她,“孤并非無名之輩,你若貿然行動,隻會讓你珍愛的女兒,再次失去母親,而不是得到一位天下至尊、愛她不渝的丈夫。”
賈敏一怔,心中有一瞬間的震撼。他這話既是威脅,也是承諾。
說實話,尋遍四海列國,都找不出禛钰這樣,文武兼資獨步天下的少年郎。
他的出身、實力、才貌都是一流頂尖,他若想娶黛玉為妻,身為母親,哪怕明知他的身邊少不了爾虞我詐的危險,少不了紅顔相競的煩擾,也很難說出一個“不”字來。
因為至高無上的權力、忠貞不二的情愛、随心所欲的自由,他都給了黛玉,也隻肯給黛玉一人。
禛钰扶案站起,顧盼自雄地說:“一年前,孤已經虔心得到林尚書的首肯,而今也将在賈夫人的祝福下,繼續毫無保留、無所顧忌地疼愛表妹。”
面對厚顔無恥、自說自話的白發太子,賈敏氣到沒了脾氣,胸口起起伏伏。什麼毫無保留、無所顧忌,就是以後縱情恣意無有底線的意思了。
禛钰将桌上的紅箋遞給她說:“再過月餘,華光公主下降京兆章家,屆時萬國來賀,華夷充庭,煩請真宰相辛苦百日監國秉政,好讓女王陛下無拘無礙,從容赴約。”
什麼辛苦百日,不就找個借口,拐她女兒回中原,續行昨夜之舉!什麼無拘無礙,換言之就是:别以母親的名義拘束阻礙黛玉,她愛怎麼着就由她怎麼着,孤就寵她到天上去,誰也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