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兩年身子一直不大好,總是斷斷續續的養病,太醫說,是因為母親早年習舞傷了身體,然後生孩子時又元氣大傷,隻怕日後壽命不長。
爹爹聽聞這個消息大怒,他生性仁愛寬厚,我頭一次見他發那麼大的火,那一陣子,宮裡鶴唳風聲,太醫院更是整日唉聲歎氣,頭發都要愁白了,時常琢磨進補的方子。
但誰也沒想到會這麼突然。
她甚至,還沒有看到我成婚,我的太子妃還沒定下。
她便徹底離開我了。
她病重時,正下着雪,爹爹和我在外祭祀還未回來,宮裡派人快馬加鞭送去消息,卻遲遲未歸。
那時候,陪在母親身邊的隻有延慶。
後來,我聽延慶回憶說,當時母親一直看着窗外,目光似乎能越過一重又一重的紅牆,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母親的神情很平靜,隻是輕輕一歎。
“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鳳凰兒,你陪我出去看看吧。”
母親這樣說,但到底沒能出去,所有人都在攔着她。
延慶說時,在哽咽:“我,我是想陪她出去的……他們都說,阿娘身子不好,不能去,等病好了再去也不遲……可,可是……”
我聽着,隻覺得心如刀割,強忍着眼淚聽延慶往下說。
那時,母親一愣,幽幽歎口氣,“那就不去了。”她望着延慶,目光有淺淺的哀傷與不舍,笑了笑:“那你出去給我摘一捧紅梅吧。”
延慶自然不肯去,她要陪着母親的,但母親執意讓她出去,她到底拗不過,還是去了。
可她走到半路,便有宮人來禀告,說貴妃薨了。
延慶說,她當時人都是懵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她要帶紅梅給阿娘。
當她捧着紅梅,興緻沖沖回去時,殿裡都是哭聲,那刻,她好像才從那種似夢非夢裡醒悟過來,當場就暈過去了。
後面的事,我都知道了。
當時,我和爹爹得知宮裡傳來的消息時,爹爹不顧大臣勸阻,執意要起駕回宮,可還是沒趕得上去見母親最後一面。
沒能見母親最後一面,一直是我和爹爹心中的痛。
母親去後,再也沒有人,能勸住爹爹。
他下诏書,追贈母親為昭惠皇後。昭,容儀恭美,柔德有光。惠,和而不流,柔質慈民,澤及萬世。這是極好的谥号,大概這也是母親在他心中的模樣。
生死兩皇後,引來巨大的争議,但爹爹卻不以為然,還在朝堂說,他不廢陰皇後,但是百年之後,要與我的母親,昭惠皇後同葬陵寝。
他認真叮囑我道:“太子一定牢記,百年之後,吾僅與昭惠皇後同葬。若不遵旨,汝非我子也。”
我忍着眼淚,垂下頭道:“是。兒臣謹記。”
我餘光看見,史官奮筆疾書,心中好像有某種慰藉,是應該記下來的,史書工筆都該記住我的母親,哪怕千秋萬載,都不能遺忘她,我要所有人都羨慕她,都要記住,母親是爹爹最愛的女子。
母親走後,爹爹有段時間,性情大變。
他再度追贈我外祖家爵位官職,又厚賞延慶夫婿。沒消停幾日,爹爹又把當初攻讦我母親的那幾個朝臣叫進來,讓他們寫追思我母親的詩。
可詩寫出來,爹爹又不滿意,大怒,讓他們什麼時候寫好,什麼時候出宮回府。
“雲散風流歲月遷,君恩曾不減當年。非因掩面留遺愛,自為難忘窈窕賢。”
這首詩,爹爹最喜歡,他眼裡閃爍的淚花,哽咽道。
“這首好,她一定喜歡。我得給她送去。”
他擦了擦眼淚,好像把我們都給忘記了,懷裡揣着詩,興緻沖沖直接就走了,宴席上有瞬間的靜默,受邀的幾位面面相觑。
“諸位先回府吧。”
我有點着急爹爹的去向,自從母親走了之後,他的一些言談舉止便有些奇怪,大概是太過傷心了。不說他,延慶性情也變得古怪起來,急躁易怒,好幾次宴會,當衆給後宮娘子難堪。
寫詩的歐陽學士歎了口氣,他拱了拱手退下,“昭惠皇後已然故去,官家和殿下莫要太過……傷懷。”
我看了他一眼,并未說話,這話說的倒是輕松,死的又不是他的妻子母親,他又如何能理解我們的傷痛呢?
我追上爹爹,他去了母親生前住的地方。
我們在這裡聊了許多。
後來,一切好像都恢複了正常。但我知道,爹爹從未忘記過母親,延慶也沒有。
她永遠活在我們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