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七精神一振,忙坐直身體,眼巴巴地道:“你可願意?”
又是好段時間沉默,陽七卻十足有耐性,動也不動地等着,就如等着獵物自投羅網。
這時茲女擡起了頭。
又是那雙煙灰色的瞳子,如同某種冷血動物無聲的窺視,她看着黑瘦懵懂,卻有着不切實際可笑野心的少女,心裡忽而産生一種扭曲的快意。
她捋了把遮住眼睛的長發,甚至帶了三分引誘的輕聲曼語道:
“我出身興國,曾侍奉于先太女座下。”
茲女頓了頓,見陽七還是直勾勾看着,似乎絲毫沒意識到太女是何等尊貴的身份。
心中一哂,茲女再次開口。
“彼時,吾有一友,心如冰晶,學如玄淵,辯機鋒銳,師從大賢。學成歸來一心想輔佐明主,振興吾國。”
不過如今興國已亡,她這位朋友的努力結果不言而喻。
果然,茲女接着道:“彼時,吾友少年意氣,忠言耿介,嘗獻太女以良策,平國内風波,保太女之儲位。合縱連橫,令諸強不敢妄動。”
仿佛憶起好友曾經英姿勃發,舌戰群英,茲女唇角微微上揚似乎就要露出一個笑。然而這笑容終究被從中截斷了。
“可歎,未遇明主,一腔忠義不過為他人做嫁衣。與奸佞同臣,生生如珍珠混魚目。如此,太女一朝得勢便忘乎所以,橫行無忌,枉顧勸誡,任人唯親。直至異國贈美,于床笫之間讒言相污,佞臣在側,勾結内帷百般構陷,終究被那惡主順水推舟,折了這功臣良相。什麼山盟海誓,君臣相得,永不相負……最終落個滿身污名,一生落拓,國破家亡。何其可悲!可笑!可怖!”
茲女閉了閉眼,仿佛将滿腔悲憤硬生生壓下來。
“如今,吾友亦流落綏城,我卻不能見她,不敢見她。”茲女雙眼仿佛沒有焦點,她如夢呓般對着空氣喃喃:“我叛了國,以此交換保她性命。她未婚夫郎因此自缢身死,我卻用他剩餘族人的性命逼她發誓不可自戕。可我不能去救她,我與一人有約,我怕那人還在看着她,我也無法帶她出綏城。陽七,若你能救得吾友,我此身此命,刀山血海,皆奉于你。若你讓她死了——我就殺了你。”
茲女與陽七講如今她那好友身在何處,又講了許多往事。除了覺得興國王族從上到下皆為蠢材,亡得不冤。陽七卻也想不明白,若那女子真如茲女說的般聰明厲害,怎會遭小人構陷,落得如此下場。
不論如何,隻要保那女子不死,茲女便承諾奉她為主。至于說要弄死自己……陽七覺得,她是認真的。
但這種威脅和曾經無數次與野獸以命相搏來比,倒也算不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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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說過,凡是做女子皮肉生意的皆為勾欄,男子為伎館。但還有一處地方卻連勾欄伎館都不如,那是窮得上不起勾欄伎館,專為南來北往販夫走卒準備的——暗娼。
來綏城三年,陽七混迹市井去過不少下三濫之處,卻還真沒去尋過暗娼。一來她喜好男子,不明白半老徐娘親熱起來有甚意思。再者她家有嬌郎,何必花錢去些不幹不淨的地方?
循着茲女給的地址,陽七從城南橫跨整個綏城,來到城北貧民聚集之地。一到城北一股說不清是什麼味道的惡臭飄散出來,陽七皺皺鼻子,還是一頭鑽進沿路搭滿窩棚的窄巷。
若說綏城乃新城,本是沒有這麼多貧民的。但綏城主心善,哪裡遭了災遊蕩而來的流民,隻要願意在河堤做工三年便可在城裡落腳。久而久之城北就塞滿了小偷暗娼三教九流,而那位來自興國的落難士女如今也在此處。
昨夜綏城剛下過雨,狹窄的小巷裡污水橫流,不知是屎尿還是什麼别的污物。頭頂的天空被兩側支出的各種木闆茅草勒成細細一線,黑色的青苔爬滿牆角。偶爾能看見光着身子的小兒蹲在黑乎乎的窩棚裡,露出一雙麻木冰冷的眼睛。
陽七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這總讓她想起曾經的自己。
在城北繞了半個時辰,陽七才好不容易找到牆上挂了塊破爛紅布的巷子。那其實也是一間間用木闆和零碎石料土坯壘起來的窩棚,歪歪斜斜,狹窄逼仄,仿佛下一場雨就要被沖塌。此時時辰還早,未到暗娼們起床做生意的時間。隻偶爾有幾個起得早的端了盆,胸前垂着兩隻面袋,睡眼惺忪地瞅了陽七一眼,嘩啦一聲将污水潑到巷子裡。
陽七想,就這般腐爛到根子裡的地方,那女子怎麼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