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獄中的氣味兒很怪,沉悶的腐朽氣息,陳年的血腥氣和令人作嘔的泔水味兒,摻雜在一起發酵翻滾,進去一趟,不洗個兩遍去不掉那味兒。
才出大獄的門,撲面的清新冷氣,叫人渾身都舒坦了。
蘇瞿白頓住,松開她的手腕,對上她的眼:“梁溫,冷靜點。”
梁溫看他俊逸的眉眼,湊近,伸手抹平他眉宇間的褶皺:“别皺眉,不好看呢。”
蘇瞿白順勢抓住她的手:“你在想什麼?”
梁溫垂下眸,收回手:“什麼都沒想。”
她沒說假話,确實什麼都沒想。
準确來說,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梁溫擡起眼:“蘇瞿白,我的祖母沒了,梁府沒了。”
她有點難過:“什麼都沒了。”
蘇瞿白看她,梁溫突然笑得有些恣意,這一展顔,眉眼竟透出邪來。
梁溫去尋他的手,湊近他:“蘇瞿白,我想發一次瘋。”
“但不能隻有我瘋。”梁溫虛虛擡起他的手落在自己臉上,“他們得陪我一塊瘋。”
蘇瞿白覺得自己也快瘋了,心被捅了個稀爛,嘴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想應着她。
掌心下的皮膚細膩光滑,她的臉很小,眨眼時睫羽劃過他的指腹會有些癢。
“我陪你。”他應了。
解決完他們,梁溫便将自己關在屋内,誰也不見。
若不是她一日三餐都用着,蘇瞿白真想闖進去将她拉出來。
蘇瞿白一直都關注着大獄的消息,每一得信便要去梁溫院中告知。
他站在廊下,隔着門窗,向她告知。
“今日他們異常安靜,但一有動靜就會止不住的顫抖。”
“今日他們将強硬喂下的飯食都吐了,嘴裡還胡言亂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今日他們有些瘋了,綁在椅子上也不老實,扭來扭曲,嘴裡還怒罵着。”
“今日他們瘋的更徹底了,整個大獄都是他們的哭嚎聲,飯也喂不下去。我知道你不想讓他們死的這樣快,叫人硬塞些吃食給他們。”
“今日醜時有幾個熬不住了,叫人發現的時候身子都僵直了。”蘇瞿白想起自己去時,那場景污濁辣眼,不堪入目,“是被吓死的。”
“都沒了。”蘇瞿白呼出一口濁氣:“昨夜下雪了,大獄向來是個冰窖,沒人記得他們,一夜沒了個幹淨。”
屋内,炭盆嘎吱一聲迸濺火星子。
屏風後,梁溫跪坐在蒲團上,燃香飄起的白煙模糊了她的面容,手中撚着佛珠。
也算不上是撚,更像是親昵的摩挲。
上方,五樽牌位有序的擺好。
蘇瞿白的聲音每日都穿透門窗送入,梁溫就閉目靜靜的聽着。
直到今日,她聽聞那十一人的死訊後才緩緩睜眼,視線在上方的牌位上依次掠過。
幽幽燭火晃眼,燈花砰的燃爆,燭芯蓄起的燈油受到牽引迸濺而出。
這還不夠。
遠遠不夠。
梁溫突然想到梁老夫人那日與她一同說道的佛經:“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而今她竟能悟出兩分滋味兒來,可執着和妄念又哪裡是能那般輕易便放下的。
清淨無染,究竟是怎樣一種境界,她做不到。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可惜,她放不下,終究是俗人一個。
在這塵世淌水過河,身上哪能幹幹淨淨,不染塵埃。
有人求長壽,有人求富貴,有人求男女,有人求姻緣,她隻求公平。
這公平誰都給不了,隻能她自己讨。
關了數十日的門,今日開了。
暖氣與冷氣相撞,将梁溫與蘇瞿白的衣擺吹起來。
梁溫又瘦了些,在蘇瞿白看來都有些瘦脫相了,身上着素衣,頭上不戴一物。
看起來格外幹淨,都有脫離塵世的意味兒了。
再看她手腕上的佛珠,有些大,半脫落在掌心。
蘇瞿白見她眼中平靜,揶揄一句:“怎麼,這是清心寡欲,要去吃齋念佛了?”
“我殺孽太重,佛祖不會收我。”梁溫也回了他,眼中的偏執不見,或許說被她掩飾的很好。
蘇瞿白有些後悔開口了。
“若是你的殺孽重,那我們呢,死後豈不是會入阿鼻地獄?”蘇瞿白語氣有些重了,他不想梁溫不看重自己。
梁溫莞爾:“不會,都會好好的。”
“嗯。”蘇瞿白悶悶的一聲,聽着興緻可不高。
梁溫見狀,伸手拉住他:“不怕,我為你祈願,必不會讓你去阿鼻地獄。”
“若是祈願沒用,我便陪着你。”梁溫此時笑得有些溫柔,眼中透着缱绻,“不要不開心。”
蘇瞿白反手握住,十指相扣,兩人的氣息交融,化在這凜冽的寒風中。
“不會。”
不會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