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
鶴青茫然地擡頭:“你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他很平靜,與沈媞月預想的反應完全不同。
“那天的蘑菇,你還記得嗎?”她淡淡地道,“你沒吃。”
他怔然,竟是如此,如此之早。
“你在……可憐我?”
鶴青不由自主地顫抖,原來在她眼裡,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無比可笑。
就像被撕開血淋淋的傷口,他顧不得舔舐,隻是徒勞地抓住少女的衣裳:“你不能這樣……”
不能這麼對我。
在你眼裡,我就是如此卑賤嗎?
他蒼白的手指越發用力攥住衣袖。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沈雲鶴,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裝作若無其事,繼續下去?”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沈媞月迷茫地眨了下眼,她也不明白為何不一早說明,是因為他們相似的容貌,還是越來越像的舉止?
難道她内心是希望有個人可以替代沈雲鶴,讓自己聊以慰藉?
她不禁為這邪惡的想法感到愧疚。
“仙尊,”沈媞月輕柔地喚他,“您是為救我才入夢境,假扮我夫君也是不得已為之,我理解您的難處,出去之後,我不會向任何人提及夢境中的一切。”
她以這種取巧的方式,掩蓋了他真實的内心。
鶴青不知是感到慶幸還是悲哀:“嘤嘤……”
“出去之後可不能這麼喚我了,”沈媞月笑着打斷他,“我不想污了您的清譽。”
她就這麼輕易揭過,仿佛那些相濡以沫的時光根本不值一提。
地面在震動,瓦片掉落,四周逐漸崩塌,沈媞月在夢境破碎前,隻看見他痛苦複雜的神情。
她不理解,下意識覺得自己做了個錯誤的選擇:“抱歉……”
夢境崩塌,她隻來得及說出這兩字。
*
山峰翠色綿延,春日的雨水淅淅瀝瀝,不大卻讓人厭煩,一不小心就會沾濕鞋襪。
回春堂種植着許多靈草,三三兩兩的醫修不停澆灌草木,也讓屋内更加潮濕。
姜棠抱怨地進屋:“他們那麼勤快幹什麼,少澆一次靈草也不會枯死,我看等回春堂變成瀑布他們才會滿意。”
沈媞月兩眼無神地躺在床上,對她的話毫無反應。
她蹙眉:“你從夢境裡出來就這樣,還執意要搬出天清峰,怎麼,跟仙尊鬧别扭了?”
像被戳中心思,沈媞月翻了個身,把頭蒙在被子裡:“沒有。”
“仙尊也沒攔你,”她無聊地猜測,“那就是你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姜棠。”
悶悶的聲音傳來:“我和仙尊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何況我夫君還等着我去救他。”
“一個大男人不想着靠自己逃跑,還需要等妻子來救,這種懦弱無能的夫婿,你喜歡他什麼?”
姜棠微微擡起下巴,不屑地冷哼一聲:“沈姐姐,我勸你另擇良婿,天山宗雖然沒有好東西,也就仙尊勉強配得上你。”
“你是來說媒的吧?”沈媞月被氣笑了,“你師父呢?我沉睡多日,他可有什麼動靜?”
她撇了撇嘴:“陸硯書一直在房裡養傷,邬婋去看望也隻讓他好好休息,應該真被人面鬼蛛傷到了。”
沈媞月驟然想起,在與人面鬼蛛交手時,陸硯書卻說不是他引來的,而是怪師妹。
在夢境走一趟,她的記憶又回來了一點。
“我在夢裡看見,陸硯書想要求娶知韫,你覺得知韫會在他手裡嗎?”
“求娶?我竟不知他們還有這層關系。”姜棠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姐姐肯定會拒絕他,像他這種人,被拒後恐怕惱羞成怒,不知會做出什麼事。”
沈媞月垂下眼睫:“可惜我們帶不走他,不能用搜魂術。”
“出來。”
淡漠的嗓音自傳音符中響起,沈媞月頓時心中‘咯噔’一下,像貓被踩住尾巴,坐立難安。
“喲,仙尊都追到回春堂來了,有個詞叫什麼……欲擒故縱。”姜棠摸着下巴,自言自語,“原來是我小看你了,你是故意……”
她回頭,床上已不見人影。
細雨綿綿,雨水還未落到鶴青肩上,就被無形的靈力蒸發,他站在雨中,看着少女踩過水坑,一路濺起水花跑來。
“您來也不提前說一聲,讓您久等了。”
沈媞月眼睛濕漉漉的,像含着一汪清泉。
“不用尊稱。”
他就說了這一句,又沉默下來。
兩人相顧無言。
鶴青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久到她無法在忽視他的目光。
沈媞月絞着手指,忍不住問道:“是有什麼事嗎?”
“江長老很想你。”他啞聲,“問你何時才能歸家。”
歸家,她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個詞。
她揚起燦爛的笑容,眼底卻一片漠然:“我無親無故,天清峰不是我的家。江長老應該把我的事告訴了你,你不好奇沈昭纓是誰,你也把我們視作同一人嗎?”
沈媞月眼神冰冷的可怕,語氣始終平靜無波:“你回去告訴她,我不是沈昭纓,無法當她的乖徒弟,有什麼事不如另請高明。”
鶴青突然意識到,她将兩人分得清清楚楚,從始至終都沒有把自己當成沈昭纓。
她會去尋找小師妹的下落,會想要查明十年前的真相,卻仍然否認身份。
他不解:“為什麼?”
“江長老希望沈昭纓回來,慰藉她失去弟子的痛苦,姜棠希望她能找回知韫,就連程霜都希望她能帶領劍修重回巅峰。也有人不希望她回來,或畏懼她力量,或厭惡她本身。”
她心底空落落的,聲音輕到低不可聞。
“他們不在乎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關心我從前過着什麼樣的日子,隻要成為沈昭纓就好,但我不是她,我也無法成為他們所想的那種人。”
她眼中很空,沒什麼情緒,像是随時都會消失,鶴青忍不住想抓住她:
“我不認識沈昭纓,也不會把你當成她。我見到更多是作為沈媞月的你,就像在夢境裡,你不修行也能過得很好。”
“所以……别哭了,好不好?”
一滴淚珠砸在手背上,沈媞月怔怔地觸碰眼角,指尖沾滿濕潤,她看着晶瑩的水光:“我沒想哭的。”
“我知道。”
他的語調像是在哄孩子,輕得生怕她消失:“嘤嘤最是堅強,都怪别人,都是他們的錯。”
她破涕為笑:“這些話我都覺得扭捏,你還責怪他們,仙尊可真是……幫親不幫理。”
“那又怎樣,”鶴青像是在說世間真理,一字一句道,“我隻是不想你難過,這有什麼錯?”
他狀似苦惱,就像在面對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來尋求良師解惑。
應該告訴他正确答案,還是順從本心?
“你沒錯。”
沈媞月當然會選擇後者,笑吟吟地說:“他們就是不懂,最重要的事難道不是讓我開心嗎?我一開心才能幫他們做事。”
他頗為認同地颔首:“他們真蠢。”
回春堂很适合療愈。
大大小小的靈泉遍布在林中,醫修灑下藥草,默契地退出竹林。
沈媞月攪動熱氣騰騰的水面:“水溫正好,來吧。”
“算了吧……”
鶴青赧然垂目,躲閃她的視線。
“你強行入我夢境,本就對神魂有損,不泡靈泉會加重傷害的。”她忍不住逗弄他,“我又不下去,慌什麼。”
“要是我沒來找你,你會同我說這些嗎?”
她愣了愣:“當然。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氤氲缭繞的霧氣彌漫在四周,氣泡咕噜咕噜從泉水湧出,沈媞月撈起柔順的長發,用木梳輕柔地梳理。
她眼眸彎了彎:“仙尊平時看着高傲,原來頭發也跟常人一樣柔軟。”
水霧柔和了鶴青鋒利的五官,他語氣聽不出情緒:“你在夢境裡說的是真心話嗎?”
沈媞月垂頭:“指的是什麼?”
“你知道的。”
她沉默片刻:“是否是真心,我也分不清,有時我覺得應該這麼做,第二天醒來卻開始後悔。有時我的本意不是這樣,卻總是被人誤解。鶴青,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她憂愁地訴說,将思緒萬千的内心一點一點剖開給他看。
鶴青:“那就别說。在沒想好前别輕言,否則傷人傷己。”
“當時是我心亂了,不該那麼對你說。”
沈媞月溫柔地道歉。
鶴青揚起臉,自下而上的角度頗顯乖巧。
“嘤嘤,我想這麼叫你,以後我都想這樣叫。”
他固執地重複,神色晦暗不明。
沈媞月無奈地答應:“好好好,一個名字而已,你想喚就喚吧。”
他的神情卻更加陰郁:“你很勉強,為什麼不是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