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樓道有刻意壓低音量,但人在争執時對聲音的控制并沒有自以為的那麼精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男生的反應很意外,“因為什麼?”
他回避前分明聽到她喊了聲奶奶,怎麼又演變成和媽媽吵架?
“我奶奶現在在醫院,要準備一場手術,但是......手術條件并不樂觀,”季郁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叙述,“我真的很擔心。”
“所以我和我媽媽說,要去陪奶奶,直到她手術成功,順利出院。這意味着我要去德國待上至少半個月的時間。什麼都不做,就隻在醫院待着,我媽媽好像覺得這很沒有必要,我去了什麼忙也幫不上——”
季郁一滞,想起了她對孟彷舟回的那句帶有情緒的話,略帶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上次放你鴿子,就是因為這件事。”
孟彷舟回了他一個寬慰的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但我已經沒辦法按部就班上課學習,我腦子裡想的都是這件事,萬一......”
她不敢去想象萬一後面的事。
但醫院和醫生會告訴每一個病人和家屬,任何手術都會有風險。
今晚和奶奶打完電話後,季郁又給尤蓁葉打了個電話。
她還沒開口,對面媽媽的聲音率先傳來,“你是想和我說,你要去陪奶奶?”
知女莫若母,季郁不奇怪她猜出自己的想法,嗯了一聲。
“不可以。”尤蓁葉的回答幹脆利落,為了安撫她,遲疑幾秒又繼續說:“那邊有護工和奶奶的朋友在,我們現在也沒空照顧你,你好好待在家裡。”
“你們什麼時候有空照顧我了!我又不是過去添亂!”話脫口而出後,季郁自己都愣住了,這些話從來都是埋在心裡不敢宣之于口的。
要做個懂事的孩子,沒時間陪她不是父母的錯,他們已經足夠愛她了,她不應該因為這點缺失的陪伴而去過分苛責他們。
這點抱怨就像站不住根的浮萍,風一吹就倒。
你擁有一切,你有什麼資格抱怨。
那邊的尤蓁葉似乎也懵了,沉默半晌,揉了揉額角,語氣有些疲憊,“聽話,不要現在鬧脾氣。”
季郁的脾氣這時候才真正上來,壓在心底的東西就要噴湧而出。
“我不要!媽媽,我受夠了你的安排了!”她第一次用如此直白決絕的否定回複尤蓁葉,去反抗所謂的“我都是為你好”的周全穩妥的安排。
“現在不過去,要等到什麼時候?我隻是想來看看奶奶而已,你有什麼好擔心我的?是不是怕我耽誤學習,考不到年級第一了?沒辦法讓你在親戚酒桌上享受被吹捧的快感了?”
“我想不通,奶奶都在醫院躺着了,你和爸爸一個比一個忙,匆匆看了她一眼就趕着去出差了,工作學習成績這些東西和家人比——”
“季郁!”尤蓁葉音量上揚喝住她,“你要不要聽一下自己說的是什麼話?”
季郁的心跟着這聲嚴厲的呵斥顫抖了一下。
“我說的有什麼錯嗎?”她态度決然,“無論如何,我不要像你們這樣,這個時候我一定要陪在奶奶身邊。”
尤蓁葉深吸一口氣,“我和你爸爸是成年人,我們身上的責任不僅僅是一份工作那麼簡單。我們也想陪在奶奶身邊,但實際上她根本不需要那麼多人陪着。”
季郁已經聽不進她的任何話。
掐斷電話前,她冷冷地撂下句,“媽媽,你們都是活在現實的在意數字的大人。”
會被現實牽絆,會在左右為難時,選擇更有益的選項。
數字可以買來的陪伴和照料,并不稀缺。但是,病床前親人的陪伴怎麼可能會沒有必要呢?
打電話難得硬氣一回,可挂完電話季郁卻像深水中掙脫出的差點要溺忘的人,浮出一顆濕漉漉的頭,渾身卸力地将腦袋埋在膝蓋。
在安靜中,她回想剛才那些戳尤蓁葉心窩子的話,忍不住眼眶泛酸。
一點都不痛快。
孟彷舟聽完,沒有做任何評判。
隻是低聲告訴季郁,“在一切都來得及的時候,做你所有能做的。”
季郁擡眼注視他。
此時,男生望着雲層間的皎月,似在遙望着遠方的人。
-
下樓時,孟彷舟想起自己筆記本還沒拿,兩人在三樓停下,拐去了數競輔導教室。
快到教室時候,他後知後覺,無奈道:“這個點,實驗教室可能鎖門了。”
季郁走在他前面,指着亮着光的教室,“可是好像還有人。”
裡面隻有一個女生,低着頭在認真寫題,聽見有人來,敏銳地擡眼看過來。
季郁立馬便認出了人。
在景一初中部時,楊采钿的名字也算是響當當的,回回月考數學滿分的戰績讓所有人不得不服,提到她大家腦子裡都不約而同蹦出“數學之神”四個大字。
她打了聲招呼,“還沒走啊。”
女生對她的造訪明顯感到意外,這是數競輔導教室,而她沒有參加競賽,不會平白無故來這裡。
不過這點疑惑在看到孟彷舟那刻解除了。
“幸好你還在。”孟彷舟語氣上揚,徑直走到自己座位收拾東西。
女生淡淡地掃了他們兩人一眼,起身抱起書本,撈起水杯,路過孟彷舟時把一把鑰匙遞給他。
“你鎖門,鑰匙及記得明天給老師,我先走了。”
孟彷舟接過,“行。”
教室隻剩下他們兩個,季郁擡頭看向牆面轉動的時鐘,又回頭望着女生遠去的背影。
她小聲嘀咕,“楊采钿經常留在這裡學習嗎?”
一張草稿紙掉在地上,孟彷舟彎腰撿,聽見她的話後,漫不經心回:“我不清楚,反正我一下課就回班裡自習了。”
他們從三樓的連廊穿去教學樓,再下到一樓,快到一班門口的時候,季郁忽然停下。
孟彷舟側頭,不解地看向她。
季郁瞄了瞄二班的門口,沒有石磊的身影,但是她不保證他現在會不會在班裡巡查。
于是将視線定在洗手間方向,示意道:“你先回去吧,我去洗手間。”
孟彷舟不疑有他,邁步回了班級。
然而就他進教室的下一秒,二班教室後門就走出來兩個身影——是班裡同學拿着張數學卷子追出來問石磊問題,兩人在走廊進行答疑。
季郁莫名松了口氣,心中暗道真是驚險。
她意思一下去上了個廁所,出來後洗完手,她對着鏡子看自己。
少女微蹙眉頭,眼神卻不聚焦,思緒飄香别處——
她想到了剛才“做賊心虛”的自己。
為什麼要擔心被石磊看見呢?他們隻是走在一起而已,不是麼?如果身邊的人換成鄧易安呢?哪怕是他們被誤解的當下,她依然會選擇目不斜視地和他一起走進教室。
因為她和鄧易安之間,完全沒有避嫌的必要。
不對,她和孟彷舟,明明也是啊!
有什麼好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