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竊一事季郁和季新南都沒跟尤蓁葉說,她對季郁周遭一切都風聲鶴唳的,父女兩一緻決定隐瞞了下來。
請長假是季新南出面幫她向石磊說明的,也不知道用什麼,總之最後還是獲批了,尤蓁葉那邊的思想工作也是他去做的,媽媽态度軟化得很快,并沒有季郁想象中那麼強硬。
事實也的确如同尤蓁葉說的那樣,季郁的存在有些雞肋。
醫院這邊有專業的護士和請的護工照顧奶奶,她隻能做些簡單的瑣事。就算她不在,奶奶自己一個人無聊時,也會在手機上找些好玩的東西打發時間,奶奶的朋友漢娜奶奶也時不時帶花來看望她。
可即便如此,季郁仍舊不覺得自己的到來是沒必要的。醫院的人和漢娜奶奶和她說,奶奶比之前高興多了,這讓季郁堅定了自己的做法是對的。
連同手機一同被偷的還有相機,季郁于是換了台更輕便的GoPro,記錄她和奶奶的每天日常發到家庭群裡。每當鏡頭打開,奶奶總是熱情洋溢地湊過來,笑着揮手,或許是心态好的緣故,雖然疾病纏身,但奶奶的精神狀态看起來不錯。
季郁把這次德國陪護當成一次偶來的“出逃”,沒有提前囑托任何同學幫她拍每天的作業,也不在意學校課程的進度到哪一課時,校外的課程更是抛到九霄雲外。
她很清楚,對于學生而言,現在的她正沉淪于一種可怕的“放縱”之中,畢竟之後她還是要回學校繼續按部就班地生活。可那又如何?她就想“任性”一回。
新的日常變成陪奶奶聊天看紀錄片,下午去醫院外邊的公園小徑散步,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店喝下午茶,奶奶休息的時候,她就去搜羅海德堡的美食,把囤在電子書架裡的魯尼的小說和李娟的短篇、以及住在便簽清單裡的電影都給看掉。
她和奶奶說,自己仿佛不是來看她的,更像是來度假放松的。奶奶笑呵呵拍她手,告訴她人生就是要開心地過,她不想在病床前看到大家哭喪着臉。
奶奶翻出手機裡的一張照片,讓她過去看,“這些彩色的小房子都是墓地。”
聽到“墓地”兩個字,季郁這些天刻意不表現出來的難過頓時一股腦地翻湧上來,她眼眶泛酸,聲音帶鼻音,“幹嘛給我看這個啊。”
奶奶像惡作劇逗哭了小孩一樣哈哈笑起來,“别哭,不吉利哦。”
是誰先“不吉利”的啊。
季郁瞬間抿唇,把眼淚憋回去。
奶奶不疾不徐介紹,“這是危地馬拉的墓地,每年11月頭兩天是他們的死者之日,像我們的清明節一樣,不同的是他們是以節日的方式來慶祝,到處張燈結彩,痛飲美酒佳肴。”
季郁立馬聯想到亡靈節、萬聖節、複活節這些與死亡和鬼神有關的節日。
慶典活動衆多,固然熱鬧非凡,但這些用以紀念的節日,早已抽離出具體的生離死别,變成一種形式意義上的儀式,難道慶祝這些節日的國家的人們在經曆至親離世的時候就不會痛苦萬分嗎?她不這麼認為。
宗教對死亡的想象無非是天堂或地獄,沒人能知道死亡之後的歸宿是什麼,唯一明确的共識是,死亡是一種分離。
是一場陰陽兩隔的分離。
長久無期。
從父母的隔三差五出差的親子分離、時彗轉學的密友之間的分離,以及現在奶奶提的生老病死的生命分離......季郁始終學不會如何面對這些分别。
她不願面對這些,卻總在經曆這些。
奶奶從季郁臉上的神情看出她的想法,繼續道:“死是一個動作,是生理意義上的消亡,這當然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生命隻有一次,誰都要好好珍惜。”奶奶壓低聲音,講秘密一般,“我跟你說啊,奶奶可惜命可怕死了。”
季郁淚眼婆娑着,忽地噗嗤一笑,鼻涕泡差點冒出來,奶奶抽了張紙巾給她。
“年紀越大,越會意識到死是一件每天都在推進的事,以前吃點藥就好的小毛病,放在現在可是大問題了,手腳還是我的,可是什麼行動都越發艱難緩慢......做什麼都得小心翼翼。”
“但這麼多年來,我看了那麼多地方,見識過不同的東西,也漸漸意識到,死亡是一個很深奧的話題,面對死亡不是隻有一種态度,這打消了我對死的恐懼,給了對抗死的勇氣,奶奶選擇坦然面對必将到來的死。”
“說這些不是讓你多想,”季郁已然在腦海中構建了一種“奶奶和我說這些是不是預感到自己大限将至”的刻闆認知,但奶奶抹掉她的眼淚,打消她的胡亂猜想,“隻是到這個年紀這個階段有這樣的認知了,所以說給你聽聽,奶奶覺得自己身體還可以,手術完應該還能多活好些年。”
季郁吸鼻子,點頭,“一定會的!”
手術前一天,季新南和尤蓁葉都過來了。
奶奶年紀大了,手術有風險,哪怕是技術最好的醫生,所有人都難免提心吊膽。
手術室外的家屬等候區,季郁和尤蓁葉陷入長久的沉默,一方面處于焦急的等候,另一方面則是在于争執之後再次長時間共處的尴尬。
最後,是媽媽先“低頭”,主動握住了季郁沁出汗的手。感知到一片溫熱的潮濕後,尤蓁葉從包裡取出濕巾給她細細擦拭。
“别擔心,一定會順利的。”母親一貫溫柔的嗓音傳到耳畔。
季郁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起來,話連不成一句,“媽媽...對...對不起......我不...不想讓...讓你痛苦難受的……”
那些沖動之下口不擇言的話,即便再尖酸刻薄,刺傷的始終是兩個彼此在意的人。
尤蓁葉抱住她,抹了抹濕潤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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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謝地,手術順利,全家人心口的巨石終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