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視鏡裡,尤蓁葉的眼神平靜得令人心底發毛,狹窄的車内,如同這天陰郁的雲層,在攢聚着一場暴雨。
季郁大腦僵住,身體卻條件反射做出行動,脊背坐直,飛快放下那袋果凍,藏在身後。
“媽媽,”雙唇動了動,她支支吾吾開口:“你怎麼,怎麼過來了。”
心虛的慌張模樣落到尤蓁葉眼裡,就是女兒心裡有鬼。
尤蓁葉手搭在方向盤上,沒有要啟動車子的意思,她的目光淡淡地看向前方,卻又好似從後視鏡反射過來,直直穿透季郁。
隔着斜下的傘面,尤蓁葉沒看清送女兒上車的男生的臉,于是問:“剛才那個男生是?”
“同學。”季郁回話的速度快到讓人起疑。
她很清楚尤蓁葉心裡在想什麼,周末在家學習得好好的,突然某天開始,每周六固定跑到學校去,神神秘秘地“自習”一下午。一次兩次就算了,時間久了,作為父母很難不去多想。
尤其是今天親眼看見一個男生送她上車。
在尤蓁葉眼裡,這算什麼呢?
但事實并非是她想的那樣,至少,不完全是。
她深吸一口氣,唇瓣嗫嚅,“今天下雨了,我兩一塊出來,他沒帶傘,我就把傘借他。”
剛剛出校門,她和孟彷舟隻是正常地撐傘走出來,沒有任何親昵或逾矩的行為。季郁此刻忽然萬分慶幸,他們之間始終恪守分寸感,才不至于讓她的解釋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嗯,”尤蓁葉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質詢,轉而道:“每周來回一趟很沒有必要,以後還是在家裡自習。”
這就是媽媽給出反應嗎?跳過任何不必要的費勁溝通,以最快的速度走直線,抵達她的目的。
所以,尤蓁葉心裡還是給她的行為定了性。
季郁緊抿雙唇,半晌無言。
“不要,我有出行的自由。”她非要攪亂媽媽那條簡單粗暴的單行線,更不接受這單方面無聲的宣判,“你不相信我嗎?”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有些話我本來想點到為止,你使用你‘出行自由’的權利,真的是去學校自習的嗎?”
尤蓁葉頭動了下,稍稍側目,眉心緊鎖,“上了高中之後,你什麼都不愛和我說,我現在根本不了解你。不了解你的生活,不了解你的交際,不了解你心裡真正的想法。你說,作為一個媽媽,我該怎麼做——”
“少管我就好!”像是吐出一口沉積已久的淤血,季郁終于得以呼吸。
尤蓁葉就差沒直接說——你叛逆、早戀、謊稱去學校自習,實際上是去偷偷摸摸約會,我不說你是因為你長大了,要給你留點面子。
被媽媽冤枉,季郁心裡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酸澀漫上鼻頭,她僵坐在後座,努力睜大眼眶,不讓淚水溢出。
尤蓁葉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
女兒吼出的那句話,如同一聲直擊心房的悶雷。
她自認為已經給足女兒尊重和相應的自由,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女兒會對她說出這句“你少管我”。
“我是你媽媽,為什麼不能管你?”
她最不願意說的一句話,終究還是說出口了。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身為母親的挫敗和無力,無力到要施用這可笑的母親權威。
“你是我的女兒,你知道你是懂分寸的孩子,”她緩了緩語氣,“但我不相信别人。”
尤蓁葉對這個年紀的男生并無信任,大多心智不夠成熟,行事沖動,對異性充滿好奇,對以後沒有長遠的打算,無法承擔起女孩的真心。搭上時間和感情的是女孩,受到傷害的也是女孩。
曾經因為疏忽,她已經丢過一次女兒,讓年幼的女兒險些受到傷害,她決不能容忍自己再疏于職責,犯同樣的錯誤。她要為女兒的每一步把關。
“我不是去學校談戀愛的!”季郁哽咽着說:“我就是找個地方練舞!練舞!你聽清楚了嗎?現在知道了嗎?”
媽媽對她有疑心,情有可原。
可季郁不能任由自己的行為連累到無辜的人。
尤蓁葉似是懵了,沒料到就隻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原因,“那你在家練啊,你瞞着我做什麼?”
季郁吸吸鼻子,提醒她,“媽媽,你忘了嗎?這是寒假我們各自退讓一步換來的結果,法語課我不上,也不浪費時間跳舞。”
讨價還價結束的即時,季郁就把舞蹈房的鑰匙給了尤蓁葉,既然已經割讓城池,便沒有折腰低頭再要回來的道理。
尤蓁葉臉上各種表情輪番上演,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孩子在一點點成長,每一天都在變化着,而她還停留在原地,以固有的認知和方式去對待女兒。可顯然,她的女兒,已經從一朵稚嫩柔軟的花,變成一根青蔥剛硬的翠竹,堅定、獨立、有自主意識。
不過她也還年輕,未曾經曆需要折損驕傲和自尊才能完成的事情。
年少的自尊心總是莫名附着在微小的細節,因而在某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過分固執,絕不輕易低頭,不肯服軟。
尤蓁葉不想評判這種一根筋的執拗究竟是好是壞。
隻是覺得,她确實該好好審視一下,她和季郁之間的問題——從同頻到錯位,母女關系變化的分水嶺到底是什麼?
電話鈴聲忽地響起,尤蓁葉撈起手機。
“尤總,黎嶼那邊同意錄采訪了。”
尤蓁葉挑眉,“我記得,她經紀人上周回絕了。”
“是黎嶼主動打電話說要錄的。”
“她今天什麼時候有空?”尤蓁葉利落幹脆道。
“呃,她今天晚上在港城有個品牌站台活動,明天航班飛劇組拍戲,通告排到淩晨。”
“來不及,”尤蓁葉煩躁地揉捏額頭,“你馬上聯系黎嶼,要是她今晚能接受采訪,通知企劃部訂最快的航班,派人去港城錄制。再通知企劃部,八點開個視頻會議。”
尤蓁葉無暇繼續和季郁談下去,母女間的“對峙”,因這場電話偃旗息鼓。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以最快的速度開車回家。
一回家,就拿着電腦進了書房。
季郁心裡悶得慌,有種想解決問題卻無計可施的無力感,隻能像條沒人理睬的失落小狗,垂頭喪氣地回到房間。
-
尤蓁葉開了一晚上的會,連飯都沒空下樓吃,季新南端着飯上去,被她掃掃手趕出來了。
翌日一大早,她便離開了家。
季郁上午完成剩餘的周末作業,下午和晚上都在複盤本周作業卷的錯題。
睡前看手機,屏幕彈出微信消息提示。
她心一動,以為是尤蓁葉發過來的,隻有家裡的大人才會發微信給她。
結果點開,是尤樂瑤轉發了條鍊接。
扶瑤:【鍊接】
扶瑤:Tulipe官博發的視頻[墨鏡]
是一支二十分鐘的視頻,發布時間,晚上八點二十六分。
文案就三個字。
「她污染」
視頻以尤樂瑤被造謠事件為開頭,以幾分鐘時間,剪輯出她從被網暴到取證、起訴、立案、開庭、判決的全程,簡短但詳盡,堪稱給網友列了一份标準的以法律途徑維權的模闆。
之後是一段直播快閃活動的現場記錄,這場活動由博主扶瑤和Tulipe官方共同策劃——
熱鬧的商場街頭,身材高挑吸睛的模特們穿着設計各異的白衣白褲白裙,赤着腳,依次登場走秀。每名模特出場,手裡都拿着一個黑色屏幕的平闆,令人猜測是作何用途。
當十名模特都走完台步,錯落站在人群中央維持着定點姿勢不變時,十個看不清身形和臉的蒙面人拿着塗鴉筆,惡狠狠沖上來,在模特身上的白色衣料上寫下醜陋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