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面，在初二那年夏天。

蟬聲聒噪，酷暑難耐，漫長無休止的夏天。

孟爺爺去世後的第三十七天，孟彷舟去往季新南家，取爺爺的遺物。

剛一踏進客廳，挑高的屋頂，懸着一盞巨大的華麗水晶燈，午間熱烈的陽光被切割成鑽面的晶體表面折射，霎時間晃了下他的眼睛。

他眩暈地眯起眼眸，再一睜開，便對上一雙好奇打量的漂亮瞳孔。

女孩在木樓梯邊停下腳步，面露疑惑，她沒說話，似在等誰主動開口介紹。

季新南看見女兒，出聲提醒，“小郁，換件衣服下來吃飯。”

孟彷舟這才注意到，女孩穿着一襲寬松清涼的白色睡裙，于是慌張地扭開視線。女孩“哦”了一聲，踩着樓梯啪嗒啪嗒，轉身上樓。

季新南親切笑着，告訴他，這是季郁。

孟彷舟憶起，季叔叔在車上和他說過，他有個女兒，和他年紀一般大。

他們吃了頓午飯，餐桌上擺放了什麼，席間又談論了什麼，早已模糊不清。飯後，季新南讓季郁帶着他在家到處逛逛。

兩人去了季郁的音樂房，季郁放了首英文歌給他聽。

孟彷舟起初以為，她是為了緩解他們之間無言的尴尬，便靜靜聆聽，直到向她要了平闆看歌詞，才後知後覺她是在安慰他。

那段時間，他不知聽過多少來自好友與親戚的關切話語。親人離世的沉重悲恸，如同一場曠日持久的重感冒，咳嗽不止，涕泗縱橫。不同的人為他遞來紙巾，他接過，摩挲鼻尖，直至麻木無感。

那首歌，也隻是一張遞到面前的紙巾，他不例外地接下這份好意。

“可以給我彈首鋼琴曲嗎？”

這句請求，突兀地響起。女孩“诶”了一聲，投來訝異的目光。

“上面寫的。”

孟彷舟指着懸挂在牆面的一張寬大白色卡片——2022年想做的一百件小事。

卡片上畫了許多小格子，“捐贈衣物”、“一個人去電影院”、“改造音樂房”、“學水彩”、“整理書櫃”、“看紀錄片”、“翻唱喜歡的歌”、“早起去公園散步”、“做義工”、“和路人開啟一段對話”......大多已塗滿夏花般絢爛的明亮色彩，空白的未着色的部分，有一格寫着：“給陌生人彈鋼琴”。

季郁望着那行字，心下了然，“1-30，你報個數字吧。”

“22。”他随口道。

她翻開琴譜的目錄看了眼，愣了兩秒，又合上，在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素指觸及琴鍵，清澈的樂聲緩緩流淌。

孟彷舟也愣了一下，在《You Raise Me Up》樂聲裡，眼眶逐漸濕潤。

為避免失态，他偏頭，望向别處。

鋼琴對面的原木桌邊，桌角堆放了幾本書和筆記本，直尺和不同顔色的筆散落在桌面，中央鋪着印有清新花紋的紙張，他垂眼瞥去，瞬間詫異，說是震驚也不足為過。

紙上是密密麻麻的手寫小字，列滿了全科的中考複習計劃，詳細周密，看不出多大的喘息空間。每科的目标分數，都令孟彷舟咋舌，語文135+，數學145+，英語150，政治95+，曆史95+，地理100，生物95+，化學95+，物理95+，體育40。

表格底下留有小片留白，畫了個可愛的動漫小人，正仰天大笑着。小人兒腦袋邊，冒出泡泡框，裡頭的字迹疏放又輕狂——

“我的勢力正像上弦月一樣逐漸擴張，終有一天會變成一輪高懸中天的滿月！哈哈哈！”

孟彷舟不由破涕為笑。

“我好好複習，下次肯定能考第一。”

腦海傳來這句自己曾說過無數次的話。

和大多數男生一樣，莫名自信，張口就來，并不走心。

吊兒郎當不成熟的年紀，孟彷舟在課業上沒多大的進取心，對待學習，算不上敷衍，但也絕非刻苦。仗着有點小聰明，成績在小小的十三中也能排得上名号。在他眼裡，這就可以了。

在球場上，那顆籃球不是非搶到自己手裡。排名榜上，自己的名字也不是非要壓誰一頭。他的人生也如此，沒多大的追求，過得去就行。

向爺爺誇下海口的話，說完就抛在腦後，每回爺爺總樂呵呵地笑着應好，而他，卻沒有一次踐諾。

好好複習，真的能考第一嗎？

他不知道。

因為從未十分認真對待過，所以從未體會過不遺餘力實現目标的感受。

桌上那張計劃表，分外打眼。

這讓他知道，至少，考第一不是光憑動動嘴皮子。

漆黑黯淡的茫茫海面，他惘然漂浮，這一時刻，高聳的燈塔亮起明燈。仰頭的瞬間，望見皎潔奪目的月色。

少年心間湧上一股難言的飽脹情緒，某個強烈的渴望，由此生根發芽。

有點大膽，也有點異想天開。

初三一整年，在無數個萬物沉睡的夜晚，困到眼皮打架，下巴重重砸到冷硬的桌面，驚醒的刹那，他用力擰了把手臂内側的軟肉，去洗手間用冷水洗把臉，又繼續回到桌前捧起書卷。

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多寫一題，多記一段，就能離目标越來越近，再近些。

畢業的那個夏天，他想帶着實現的承諾，去看望爺爺。

......

季郁雙唇微張，呆滞了好一會兒，莫名覺得有點羞恥。

中二時期，不知道在各種花花綠綠筆記本、卡片、手賬和日記上摘了多少這樣的話，她的自信狂妄，甚至自大，在私人領域内，絲毫不加收斂。

寫給自己看是一回事，可被人看見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是丢臉，就隻是單純的羞恥。

“......”她啞然片刻，解釋，“那是莎士比亞一部戲劇裡的台詞。”

“嗯。我有查過。”孟彷舟頓了頓，“告訴你件事，初三每次月考，我會把長璃姐發給我的景一月考卷刷好多遍。”

季郁蹙眉，表示不解，“聽起來有點低效，錯題多做幾遍很合理，可你沒必要把試卷刷好幾遍。”

“分數沒超過你的試卷，我都會重新做，直到比你高。”

“......”季郁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開口：“你......有點變态了吧。”

她頂多就是偷偷摸摸看他各科的分數而已。

孟彷舟沒忍住笑，“我是想說，我追趕你的步伐很久了。”

曾經沒想過、也不敢想的事，憑着一股無知無畏的沖勁和野心，竟然真的做到了。拿下中考狀元後，他向外謙虛，說是運氣好，心裡卻很清楚，自己為此付出多少。

而經中考一戰後，他也更加笃定地相信自己。

“所以，你放心大膽地往前奔跑，我也會追趕上來，陪在你身邊。”

“我們是并駕齊驅的同行者，而不是彼此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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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假結束，準高三的學生們回到學校。

即将到來的期末考，令每個人都萬分警戒，因為事關最後一次升降班。到了高三，各班的人員便固定不變，以免人員頻繁流動幹擾班級同學備戰高考的心态。

臨近期末考前一周，孟彷舟打印了幾套全科的高考卷分給大家。

唐淩穎替商茹和自己拿了兩份，笑嘻嘻道：“謝啦！”

“不謝。”

“今年高考題十有八九會出現在期末考題庫裡，”熊天忙道：“大家夥快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