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梁,元旭二十一年秋。
草生霞色,北雁南歸。
西地的流雲崗上,小沛正手托下巴,坐在樹下發呆。
她手裡捏着一片半橙半紅的三角楓葉,這是師父從西地帶來給她拿着玩的,東梁沒有這種樹。
小沛本來還覺得這葉子新奇,着色鮮豔靈動,走哪都喜歡揣一片。但此時此刻,卻恨不得就地挖個坑,将葉子埋了作春泥。
——誰叫這楓葉三角,越看越像把吃胖了的寶刀。
好顔色雖一分未少,可她此時卻不興見這個,以及,任何能讓她聯想到刀的事物。
她要鑄天下第一刀。
可臨到頭功夫紮實了圖紙也有了,卻唯獨缺了鑄刀的寶材。
毫無目的地翻了翻放在腿上的黃紙冊,上面每隔幾頁就是畫着稀奇古怪的刀的圖紙。本子翻到一半,剩下的便都是空白的,是未書畫的部分。于是小沛撇了撇嘴,嘩啦啦倒着繼續翻書。
忽然,她的手指頓住,指尖慢慢劃過黃紙上幾行字。
這頁記載着一位前輩将塊用不完的邊角料獻給某位皇帝反而給自己換了個爵位的事迹。
這位前輩寫着,皇帝如獲至寶,拿好玉打了幾支手镯,作嫡妻玉賜給了主支各嫡系男子的發妻。
小沛心想:“這塊玉若是真的名副其實,我說什麼也得磨一塊下來鑲在我的刀上。”
光轉水波白紋,霧撞清潭霞光……
這般描述光是想想便給她美了個雲裡霧裡,一個激靈躍起來,拖着皮鞋哒哒哒跑上石階,耳邊兩撮小辮上系的銀鈴叮鈴叮鈴的響,和山上傳來悠揚的琴聲繞在一起。
她想要美玉,她想找個未成婚的袁家子為夫君。
山頂白霧缭繞似仙境,一座山心亭若隐若現,那裡有她的師父,以機關之術聞名江湖的梨川郎君恭子清。
*
“師父,我想嫁人。”小沛停在山心亭外一步,低頭看着自己的足尖,一開口便是直白大膽。
但鼓起勇氣說完,還是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彈琴的男人。
男人身着異族服飾,并未擡頭,指尖卻是勾錯了一個音,草草撥了兩下,最後停了下來。
鈴聲錯落,恭子清轉過頭,一雙琥珀色的淺眸将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
她笑意盈盈,由着他看。
“看上什麼寶物了?”恭子清移開視線,端起杯盞抿了一口,嗓音平淡地問道。
小沛嘻嘻一笑,隻道什麼心思都瞞不過師父:“我想要袁家的嫡妻玉。”
“大皇子蠢笨如豬,五皇子心術不正,噢,忘了一個招貓逗狗的端王世子。”
恭子清的話裡沒有一句好詞,堵的小沛啞口無言,可腦中卻止不住跑偏:三個袁家子,她嫁誰比較好跑路。
小沛眉頭微蹙,這真是個難題。
“常人循規蹈矩,既破财又費力,你可記好了,世人笑傻不笑奸,倘若你想要的是玉,也僅有玉,那便隻需要得到玉。不論多卑鄙,多無恥,他人不會看到你如何謀求,他們隻願見到,你最後得到了玉。”
恭子清的嗓音輕柔缱绻,說的話卻與從前教她的東西完全相悖。
小沛有些迷茫,忙追問,“可我這麼做,不就成了惡人?”
恭子清輕笑一聲,擡眼溫柔地看過來,“一沒殺人放火,二沒趁火打劫,三未奪人所愛,如何便成了惡人?何況善惡本由心定,你是藏刀之人,此生所求,不過一字‘緣’矣,可袁氏不一樣。”恭子清目光幽深,“他們失去一塊玉能以千千萬萬塊頂上。”
眼中幾分複雜,叫她讀不懂,索性抛之腦後。
隻道是——聽君一席話少掉十回溝!
小沛水靈靈的眸子轉了轉,心中忽然有了想法,也有了底氣,一雙圓眼笑的彎彎的,意氣風發道:“師父可等着瞧,我一定會成為天下最好的藏刀人。”
她恨不得立馬殺到那皇帝小兒的藏寶庫,轉身便走出山心亭。
她見過無數寶物,想必,就算皇城處處有黃金,也沒有東西能絆的住她。
早去早回。
才邁幾步,又忍不住回頭。
果然見恭子清正端坐在琴前看她,見她回頭,眸中泛起溫潤的笑意,倏然擡手,袖中暗器飒飒,精準擊落辮上鈴铛。
鈴響清脆,相繼撞地。
“皇城多走狗,鈴铛帶着容易闖禍,我替你收着,後年回來再幫你系回去。”
眼眶微熱,小沛笑着保證道:“一年便夠了,我明年就回來。”
恭子清道:“為師不信嘛。”
小沛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看着恭子清控訴:“師徒之間能不能多點信任啊。”
恭子清眉眼中盡是寵溺,道:“過來,拉勾蓋章,反悔的小丫頭要變成小花貓。”
小沛覺得師父孩子氣,鼓着腮幫子抗議:“流雲崗下的三歲小兒都不興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