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晌午過後的九臯城看起來有些熱鬧。
冬去春來,去舊迎新。家家戶戶都從蟄伏了一冬的窩裡爬出來添備新糧,四條子街的豐年米行生意紅火。
秦九葉隔街看了一會,挑了個人稍少些的時機,走進米行。
門口的幾口米缸已賣空,幾個夥計正擡着米袋重新添米。晶瑩潤白的米粒顆顆墜下,落在秦九葉的耳朵裡堪比擊玉之聲。
“陳米有嗎?米糠多些也行。”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喂雞用的。”
米店夥計瞧她一眼,說話的嗓門又大又亮。
“客官,今年入春雨水大,新米都不好存,就别說陳了大半年的米了。這米可不是旁的東西,黴了吃下肚可是會死人的。咱家是正經米行,可不能做這種虧心事。”
夥計說得義正嚴詞,仿佛先前往米裡摻沙子的不是他家一般。
秦九葉很餓,沒有力氣拆台,背着手緩慢踱着步。
“我再看看,再看看。”
夥計片刻也不停留,轉身就到别處忙活去了。
去年是個豐年,按理說米價應當不貴,但不知為什麼,從半年前開始,這米價便一直居高不下。秦九葉聽老唐提過,說是沣河下遊的水匪作亂,許是又要打起仗來了。河運受阻,婁縣的米糧不好運過來,整個九臯都沒多少新米,很多店都私下拉了庫裡的陳米出來賣,價錢還擡着不放,隻想着将來年的店面錢都賺出來。
想想老唐為人,雖然又摳門又窩囊,但店裡從未賣過陳茶。就是茶不好,最多也就少收些錢,絕不會幹那以次充好的勾當。
所以老唐和她一樣窮得叮當響,四十好幾的年紀也一直孤身一人。
或許再過二十年,她就是下一個老唐。
一會的功夫,門口擺着的幾袋米又被一掃而光,夥計又補上幾袋,秦九葉湊近前、小心捧起一把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一股清淡的甘甜氣味直往鼻子裡鑽,令她有些出神地回味。
欸,就算不是剛下來的新米,這米同她吃得可不是一回事。果然居裡的秕糠,便是隻有些骨氣的雞都不願吃一口的。
米店夥計眼尖得很,見她抓着米不松手,連忙湊了過來。
“客官要來些這米嗎?價錢不貴,鬥米不到三百錢。”
秦九葉一陣肉疼。
她熟知最近的米價,這夥計報的價錢在這條街上确實不算最貴的,可她何時吃過這麼貴的米?别人嘴裡的“不貴”和她這裡的“不貴”,從來不是一個标準的。
“這是去年娥綠江以南的米,就剩這些了。客官是知道的,那邊的米如今可不好吃上,若非運過來的時候受了點潮,不然可不是這個價錢……”
娥綠江以南,那就是雩縣一帶了。
九臯所在的龍樞郡屬于焦州、緊鄰郁州,兩州之間被一條娥綠江分開,江北設為焦州婁縣,江南則劃進郁州雩縣。而自郁州居巢一戰後,曾經富饒多産的雩縣也受了影響、變得荒涼,再少有船隻從那裡經過,米行中自然也少見那以瑩潤飽滿著稱的雩縣米了。
如今市面上的雩縣米十有九假,大都是用婁縣米充的。
那夥計還在熱情招呼着,秦九葉卻已松開了手,掌心那一小抷圓潤晶瑩的米便一顆顆落回米袋中。
她拍拍手,朝對方笑了笑,也沒多說什麼,随後頭也不回地出了米行。
豐年米行後街第二坊也有處米行。隻是這米行沒有名字,從外面也看不出絲毫米行的樣子,城中很少有大戶人家知道這裡,隻有那些拿不出銀子的窮苦人家才對這裡熟門熟路。
這裡是九臯城的“地下米行”,專低價收各家米行受了潮、生了蟲的米,再摻些糠皮雜黍、轉手賣給雞鴨販子和窮人。
在這風光無限的九臯城裡,窮人有時吃得連雞鴨都不如。
秦九葉掀開那挂了一個冬天的破棉絮簾子,望向昏暗倉庫裡打瞌睡的中年男子。
“陳叔,天還沒黑呢,怎麼就瞌睡了?”
胡茬長滿臉的米販子老陳驚醒,打了個寒戰後望向門口,見來人是秦九葉,又縮了回去。
“快把簾子放下來,冷得很。”
秦九葉放下簾子,掏出那捂了一路的小小碎銀,小心放在麻袋上,又從身後掏出一包包好的藥放在一旁。
“大嫂脹氣的毛病可好些了?她上次來開過這藥,我估摸着用的差不多了,又給她帶了一副。”
老陳終于翻了個身,勉強露出個正臉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是那貪便宜的人。”
秦九葉笑了笑。
“什麼便宜不便宜的,沒多少錢的東西,就當答謝陳叔的關照了。這銀子是足兩的,連着還上先前的米錢,然後這次還想再收些,勞煩陳叔幫幫忙。”
老陳又盯着她瞧了一會,半晌才慢吞吞拿過那包藥材,又将銀子拿在手裡掂了掂。
“你也算有心了。橋東那幾戶好幾次差人來要,我都沒給呢。”他說着說着打了個酒嗝,拍了拍身後草垛下的大布袋子,“喏,給你留着呢。”
秦九葉連忙上前拎起那袋摻着米糠的陳米,小心紮緊口、牢牢綁在身後。
“多謝多謝。”
太陽西斜,帶着最後一絲餘熱,在街上往來匆匆的行路者身後拉出一道道長影子。
秦九葉一路穿過四條子街,時不時擡起手拍一拍身後的米袋,腳下不自覺就往後街那條僻靜的小巷走去。
經過破舊院門前那隻落單的石頭獅子,她熟門熟路地來到那處牆根下,摸準牆上那幾塊不顯眼的小坑,擡起腳踩着坑窪向牆頭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