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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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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先前她還對這邱家大少爺抱着些青梅竹馬、久别重逢後的憧憬喜悅,現下便真的隻剩劫後餘生的荒涼苦澀。

再來這麼幾次,她下次隻要聽到他的名字,估計都能立刻哆嗦起來。

他是秉公執法的督護、将來或許還會是這九臯城最英明神武的守城大将,而她隻是靠雞鳴狗盜之法謀生的江湖郎中。

現在是,以後或許也是。

獨自立在院中、任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身上,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她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人狼狽倒黴到了極緻,确實會生出些荒誕可笑之感。而她之所以步步敗退、淪落至此,全拜一人所賜。

司徒金寶有生以來終于說對了一件事。

那李樵真的是來克她的。

或許她當初确實不該留他。或許她今日就該早做決斷。或許她方才推開柴門後便應該告訴年輕督護,自己的院子裡藏了個嗜血失控的可怕賊人,方才還在黑暗中襲擊了她……

可她到底還是在電光火石之間做出了另一種決定。

許是因為她發現他與那許秋遲是兄弟,又許是因為白日裡在蘇府中他對她的态度,又許是一種來自窮人的直覺和本能。

她在最後一刻,選擇了站在李樵這邊。

西房虛掩着的房門另一邊,換了房間躲藏的李樵低伏在幾隻藥筐後,立着耳朵聽着院中的動靜。

或許他早該尋個機會離開這裡了,或許那日在寶蜃樓他便該抓住這個機會,或許方才柴門扣響的時候他便不該放她去開門,而是應該想辦法殺死她後再逃走……

但他還是在那一瞬間放開了手。

許是因為身上的幾處傷口還隐隐作痛,許是因為他并沒有十分的把握能一擊殺死門外的所有人,又許是一種來自江湖亡命之徒的直覺和本能。

他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放她走。

女子的身影在雨中靜立了片刻,看上去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平靜得多。但她到底還是不敢再進他所在的屋子了。

他聽到那雙浸了水的舊棉鞋安靜了片刻,判斷一番後,随即“啪嗒啪嗒”地向東房而去。

李樵抱着刀,又重新倒回地上。

今夜過後,或許他應該重新審視一下他們之間的關系。

她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呢?他名義上的雇主?遙遙無期的解藥?還是一個掩護身份的幌子?這些複雜的關系中如今又多了一層,他是否需要依賴她的血才能活下去?而她又是否能在這個從來充滿背叛的殘酷世界為他保守秘密?

他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注定會變得有些怪異。

明早太陽升起後,他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因為他從未經曆過這樣的關系。

他沒什麼親近的人,從未在同一個地方待過這麼久。他不習慣被人拯救更沒救過誰,經曆過最多的事情是殺人和被人追殺。

這才是他擅長的人生,他不該被其他可能性動搖的。可眼下他是否還有更好的選擇呢?

李樵思考着這些問題,方才閉上的眼睛又在黑暗中睜開。

****** ****** ******

入了後半夜,雨漸漸停了,月色又亮了起來。

房檐上滴落的雨水規律地打在窗棂上,一點雨水從那已不太嚴實的窗縫中滲出來些,将緊挨着窗沿下的竈台打濕了一個邊。

竈台下、半捆新柴的後面,因失血和驚吓而分外疲憊的女子終于堅持不住、蜷縮着身體睡着了。

她微微皺着眉,十根手指死死抓着懷裡的點心盒子,睡得并不安穩。

李樵望着地上那道瘦小的身影,緩緩抽出了刀。

金屬摩擦的聲響在夜色中一閃而過,隔着那層摻着稻草的牆,雨滴落的聲音依舊單調地響着。

姓邱的督護已帶人離開,司徒金寶恰好不在,整個丁翁村都在潮氣彌漫的睡夢中。這是他動手的最好機會。

一個奇怪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如果此刻竈台旁的人突然醒來,他會看到她質問自己的愚蠢模樣嗎?

她救了他,他卻要殺她?他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嗎?

李樵冷笑。

他哪裡有心?從來就沒有。

那夜清平道上的人沒有見過他的良心,先前那些被他滅口的人也沒見過,她又怎麼可能見過?

靠着良心,他可活不到現在。

隔着雨幕,他望着她站在柴門内同邱陵對談的短暫瞬間,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刻。

他的一切小心謹慎、隐忍煎熬,差點在那一刻全部灰飛煙滅。

就算今夜她沒有将他的情況告知邱陵,但也無法保證日後不會。人總是善變的。何況她和他太相似了,都是很不容易才活到今天的人。這樣的人,會為了那虛無的良心選擇犧牲自己、拯救他人嗎?

不,他可不信。

所以他不能冒這個險。

既然她可能背叛他,那就在那之前先做背叛的人吧。

因傷而有些發顫的手突然發狠握住了刀柄,鏽刀在潮濕的空氣一閃而過,又蓦地停住,刀身穩如一面出征的纛旗。

殺了她,解藥怎麼辦呢?

但就算她不情願,他應當也有一萬種方法讓她乖乖聽話、不敢反抗的。

他實在不該在這繼續陪她玩那“好阿姊、好阿弟”的家家酒遊戲,他應該露出獠牙,讓她害怕、讓她後悔、讓她跪在地上顫抖求饒……

或許他應該先砍斷她的腿,讓她不能逃開。

握刀的左手穩穩揮出,透出鏽色的刀鋒便貼着她的髌骨而過。

或者,他應該割了她的舌頭,讓她不能告密。

手腕一轉,那刀尖破開夜色,又停在她的唇角。

又或者,還是幹脆不要冒險。

沉重的兇器緩緩下移,最後停在了她的脖子上。

許是刀劍寒涼,隔着半寸空氣也能沁入肌骨,竈台下的人微微翻了下身,似乎被什麼噩夢纏住了一般,冷汗順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打濕了那條還滲着血的布帶。

今晚的月色似乎格外地亮,劇烈的心跳和眩暈漸漸平複,喉嚨中那股沒來由的幹渴也消失不見,他隻覺得五感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能穿透這晦暗光線,一眼望見她臉上每一片細小絨毛和輕微顫動。

随後,他聽到她在睡夢中的低聲噫語。

蚊子叫一樣,像她這個人一樣虛弱不堪,根本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李樵挑了挑眉。他是來殺她的,還要好奇她說什麼夢話麼?

不過長夜漫漫,聽聽又何妨呢?

他擡起刀尖,俯下了身、貼近了她。

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因為壓住了半邊臉的緣故而有些口齒不清。

“不要怕……不要怕……”

窗外的雨滴聲似乎突然停止了,年輕刀客淺色的瞳仁顫了顫。

她似乎隻是在混沌中自我安慰。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那女子的夢魇之中,同她一起回到了在寶蜃樓的那一天。彼時,她是那樣執拗地牽着他的手,笃定自己可以帶他走出那個黑暗的地方……

詭異的思緒一閃而過,很快,他的視線焦點便落回到了她的脖子上。

鼻間隐隐還能捕捉到一絲血腥氣。

莫名地,那些溫熱血液在口中噴薄而出的感覺又浮上心頭,還有他咬住她時、她在他懷中掙紮的力度……

同先前混迹江湖時的殺戮不同,這是一種更原始也更純粹的沖動,就像那些流入他體内的鮮血一般,腥味裡隐隐透出一絲甜美。

那是一種狩獵的本能。

撐在竈台兩側的手臂收緊又松開,他緩緩直起身子、重新打量起他的“獵物”。

現在殺了她,或許确實有些可惜。

且不說晴風散的事,便是那公子琰在他身上做下的手腳究竟是什麼、他何時再會發作、發作時是否能夠自控,他都不得而知。倘若接下來的幾個月内,他必須要靠鮮血緩解,可如何挑選下手的對象已經令人煩擾,行事之後還要掩蓋行蹤更是個棘手的問題。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殺人滅口的麻煩之處了。

他需要小心抹去自己兵器留下的痕迹,毀掉對方身上有标識性的衣物佩飾,有時甚至還要一并處理屍體。所以他喜歡借刀殺人或是渾水摸魚,那夜在清平道,他本來是要借那秋山派王逍作幌子行事的,卻不料遇上了公子琰這隻“黃雀”。他雖僥幸逃過一劫,卻也留下了難以消除的蹤迹。

寶蜃樓裡遇到的麻煩或許還隻是開端。

他應當更加小心謹慎地行事,将一切隐患控制在最小範圍之内。

目前來看,這個名為秦九葉的“隐患”,或許是他最好控制的選擇。

竈台旁的人早已停止了夢呓,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睡夢之中。

他盯着自己投在她身上的影子,終于緩緩将刀收入鞘中。他又退開半步,窗口的月光便又重新在她發間蓋上一層柔光。

窗棂上的雨滴聲又響了起來,同竈下女子清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地對抗着。

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屋内,悄無聲息地、就像他來時一樣。

無妨,就讓她再多活些時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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