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州的治所在龍樞,龍樞的治所在九臯。
龍樞郡守樊統的府衙就坐落在九臯城中風光最好的一段小壩上,此壩名喚“玥堤”,其上那座不知名的古建曾是此地修築水利時的督工之所,因為外牆是石頭壘成的,格外堅固些,就這麼保留了下來,九臯建城後便将此處選做了府衙的新址,也是為了更好地守護這座城的水利樞紐。
可在秦九葉看來,這樊大人可能壓根都不知道自己守着的是個什麼東西,更不要說這些年出銀子維護水壩了。玥堤上被蟲蟻蛀蝕的痕迹已十分明顯,淤積的泥沙也無人清理,若非當年城中在興修水道一事上頗下了一番功夫,上遊洪澇又未曾真正波及此處,九臯興許已被淹過數回了。
整個郡守府衙的銀子都花在了别處上。
比如那一進門金燦燦的兩根通天柱子,比如那屋瓦檐頭間嵌着的翡翠琉璃瓦,又比如在這審人的公堂上。這裡被分隔成前後兩半,前半與尋常公堂并無分别,後半卻在天井下生生挖出來個四四方方的大水池子來。水池中常年蓄着水,卻一株荷花水草也瞧不見。
秦九葉看着眼前晃蕩着一片綠水,心裡七上八下地翻騰着。
那差官帶她到了此處後便消失不見了,她隻得跪在地上候着,既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那傳說中的樊大人,更不知道見到人後又是怎樣一番情景。
晴了一個早上的天又陰了下來,雨水随即落下,倒是不似昨夜那般迅疾,但纏纏綿綿地更讓人覺得黏膩潮濕。鼻間湧來陣陣水腥氣,那是許久不流動的死水散發出來的味道。
都說這樊大人審人的池子下有條暗道,暗道平日不開啟,隻因其連通着九臯的護城河,而那護城河裡養着幾隻活了百年的江怪,隻要有活物落入水中,頃刻間便能将其撕咬得白骨都不剩。
是以樊大人審案,總有些有去無回、或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犯人,聽聞便是被扔進了那池綠水之中,掙紮着不能靠岸後、被那護城河裡的怪物聞聲前來吃掉了……
秦九葉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看那綠瑩瑩的池水,隻盯着自己有些發抖的膝蓋。
夜宿蘇府那晚生吞一尾大魚的噩夢再次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夢都是反的。該不會那預示的不是她要吃魚,而是魚要吃她吧?
她這廂正想到最可怕之處,中庭那隻巨大的石犭貪後、傳出一陣腳步聲。
雖已在九臯這地界上讨生活多年,秦九葉此前卻從未踏足過府衙半步,更沒見過那傳說中的樊大人,但此時此刻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對方,隻因他被五六名衙役簇擁着,體型瞧着像是有身旁人兩個那麼寬。
如今還未到盛夏時節,可那樊大人不過隻走了數十步便已滿面是汗,好不容易慢吞吞走到屋檐下的官椅前坐下,左右立刻便為其打起扇來。
其間秦九葉偷偷用眼瞟着,内心的鼓敲得可能比那府衙門前的登聞鼓還要響。
就算在果然居的時候再遊刃有餘,可到了官家地界她仿佛瞬間便成了被打回原形的小妖。
她雖然做些江湖生意,但歸根結底是個謹小慎微的主,做事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沒有貪心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所以雖然做點偏門生意,卻也沒惹過太大的麻煩,更沒有同官府周旋的經驗。如今這事到底找到她頭上來,她也隻能安慰自己,那康仁壽失蹤一事跟自己并無關聯,興許這樊大人也隻是要從她這得些信息、走個流程,她隻需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便能平平安安從這走出去。
想到這,她連忙瞅準時機行禮道。
“草民秦九葉見過大人,不知大人有何事要問?草民定知無不言。”
撐起半隻眼瞥過細雨中跪着的女子,樊統便知這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村姑。
他久居官場多年,見過的人比吃過的米還要多。他隻需瞧上一眼堂下人跪着的姿勢,便能知道自己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些什麼、還是隻能浪費時間。
眼下這個,妥妥地便是後者。
那金絲楠木椅上的胖大人點點頭,整個人斜斜依在那官椅上,似乎對她的态度很是滿意,可下一刻開口時卻是聲如洪鐘、十足的威嚴。
“果然居秦九葉秦掌櫃,昨日酉時至今晨,你人在何處?又做了些什麼?”
詢問人在何處、做了什麼,這也算是正常流程,總是避不開的。
秦九葉咽了咽口水,小心回道。
“回大人的話,昨日在下酉時初自蘇府離開後,便經由西葑門出城去了,亥初左右便回到了丁翁村住處,此後都未曾出門。”她說到這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随即還是大着膽子補充道,“邱督護入夜後曾登門問過在下幾句話,亦可作證。”
“你現下是在本官的府衙接受問話,大可不必提起什麼督護。”樊統對她提起邱陵似乎有些不悅,但也未再表示什麼,隻接着問道,“本官想着你不久前剛見過那康仁壽,或許可以回想起什麼來。比如他先前接觸過什麼人?又或者是否有和誰結過仇?”
見過康仁壽的人沒有上千也有數百,為何偏偏來問她這個問題?她當真同這人不熟啊。
秦九葉内心又是一陣翻騰,面上還得保持着恭順的模樣,如實答道。
“康先生妙手仁心、按理說不易與人結仇。但我與他實不相熟,蘇府中乃是初見,旁的實在不了解。”
樊大人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随即又問了一遍。
“你說蘇府中是初見康仁壽且與他無冤無仇,這些可都是真話?”
“自然是真……”
她話還未說完,那樊統卻突然變了臉,聲音也拔高了。
“大膽刁民,事到臨頭、竟還敢出口狡辯!你一個開藥堂生意的怎會不知道回春堂掌事是誰?你們一同前去蘇家問診本就是競争對手的關系,怎能說是沒有利益糾葛?你怕是還不知道,我已經将那蘇府中送菜的仆役扣押在此。你若再不說實話,便休怪我無情了!”
這一連串的诘問将秦九葉斥得是暈頭轉向,逐字逐句在心中過了一遍才勉強尋到重點。
送菜的?一個送菜的仆役,同她被叫到這裡挨罵有什麼關系呢?
可她随即便突然便想起了什麼,整個人瞬間呆在原地。
蘇府中送菜的仆役……不就是秦三友嗎?難道這樊統抓了阿翁?這又是何時的事?罪名是什麼?可有虧待他、審問他、對他用了刑?是問不出什麼才将她也帶了過來嗎?
秦九葉瞬間心亂如麻,方才準備應付場面時編排過的子醜寅卯全忘了個幹淨,隻剩無盡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怎麼?知道自己露出馬腳、說不出話了?”樊統的聲音中有種不易察覺的悠然,顯然對這種大局在握的感覺分外着迷,“秦三友是你什麼人?你若不說,我也自有法子查明你的戶籍所在,到時候……”
秦九葉嗓子發緊、低下頭應道。
“正是家翁。”
樊統冷笑。
“我當你為了明哲保身,連這爺孫之情都要撇清呢。說說看吧,你同康先生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想清楚了再說,我想聽實話。”
秦九葉突然覺得,這樊大人或許想聽的并不是實話。
因為她方才說的就是實話,可對方顯然并不在意。
感悟到這一點後,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今日的處境。
其一,她如今所在的這處天井隻怕并不是這府衙正式審案的公堂,而是這樊大人平日裡處理一些“私事”的後花園。
其二,樊統抓了秦三友,卻沒有正式的審案公文,也沒有将人帶上來與她當堂對峙,這也并不合審訊的規矩。她猜測,對方或許是怕她與阿翁相見後說辭一緻、相互支持,反而可讓這“欲加之罪”不攻自破。
是的,這樊大人一大早将她從村子裡帶出來的目的,隻怕根本不是要從她這裡問出來什麼,而是要定她的罪。
可康仁壽隻是下落不明,一切原委還未查清,為何要急着找人定罪?她不明白這其中曲折,隻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和壓力。
“大人英明,小的不敢隐瞞。家翁雖隻是綏清山佃戶出身,但一生勤苦、本本分分,過往這些年一直靠跑船為生,從未出過差錯、更沒有幹過謀财害命之事,黛绡河上的船家們都曉得的。如今他是歲數到了、跑不了太遠的路,這才常常出入九臯和附近的村子幫人送菜。這次他入蘇府幫手,隻是因為先前的人不做這份工了,所以……”
“所以,你是說你祖父頂替旁人位置入蘇府送菜,和你接了請帖入蘇府問診,實乃巧合?”
樊統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秦九葉無法、隻能點着頭。
“正是。”
金柱翠瓦下的樊大人笑得好似閻王殿裡批簿子的惡鬼。
“哪裡來的這麼巧的事?我看定是你對那百兩黃金的診金念念不忘,嫉恨康先生醫術卓然、藥到病除、拿了診金,這才起了歹念,同你那祖父裡應外合,想要将人綁了劫走診金後便殺人滅口,我說的可對?!”
哪裡對?簡直一句都不對!
秦九葉瞠目結舌,一時間甚至不知該從何處反駁,但想到這劫道殺人之罪若是落在頭上,怕是此生都要在徭役苦刑中度過,當下冷汗透被、連忙狠狠掐一把大腿,告訴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