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聽風堂有那麼幾分涼爽。
昨夜雨停後起了東風,水汽被吹散開來,将潮濕黏膩帶走了不少。
許是昨天睡前同唐慎言跑了幾圈、活動了一番筋骨,秦九葉這一夜睡得格外踏實,如今哼着不成調的小曲推開殿門,隻覺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
院子裡靜悄悄的,令她生出一種此處隻有她一人的錯覺。
為了遷就江湖中人慵懶散漫的生活習慣,聽風堂每日往往要拖到巳時才開門。可果然居不同。那些早起出工、下田幹活的人們往往天還沒亮便要出門,又不能幹活幹到一半放下活計來藥堂取藥,秦九葉為了照顧這些生意,往往要起得更早,這些年下來已經養成了習慣。
起得早也沒什麼不好,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秦九葉望了望身後依舊沒什麼動靜的正殿,想到今日也不做生意,便也懶得去叫人起床,搓了搓手、兀自向着小廚房而去。
聽風堂的廚房比果然居那煮藥燒飯都擠在一起的東房大一些,但歸根結底也是個破爛地方,而她太熟悉這種破爛地方的路數了,幾乎沒費什麼勁便從竈台旁的石頭縫裡找到了剩下的幾張馍餅。
隔夜的餅子又幹又硬,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嗓子眼冒火,轉頭望向那角落裡的水缸,便起身走了過去。
水缸上的蓋子隻蓋了一半,也不知是否落了灰進去,秦九葉嫌棄地啧啧兩聲、打着哈欠一把掀開水缸,下一刻手裡的半個餅便掉在了地上。
水缸裡隻剩一半水,眼下那一半水中漂浮着半個濕漉漉的腦袋,腦袋上那些黑色發絲觸手一樣貼在缸壁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同那“溺死鬼”一同從缸裡爬出來。
秦九葉驚得說不出話來,腦袋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沒想到老唐看起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竟然還能幹出殺人藏屍的勾當!
然而更驚悚的事情發生了。下一刻,那“溺死鬼”的腦袋緩緩朝她轉了過來,嘩啦一陣水聲過後,整個“屍體”便鐵塔一般立了起來。
秦九葉從前聽那些下過墓的江湖客們提起過所謂詐屍,而她一個信奉藥理醫術的醫者對這些事向來是有些不信的。今日得以親眼所見,她沒有尖叫,隻覺得心裡那本由常識構建的醫典正緩慢崩塌。
秦九葉呆呆看着那具“屍體”,片刻後終于看出了什麼、伸出手來,将對方貼在臉上的幾縷頭發撥開。
“你……你藏在水缸裡做什麼?又犯病了?”
李樵将濕漉漉的頭發擰幹,擡腳從水缸裡邁了出來。
“昨晚金寶打呼。太吵,睡不着。”
秦九葉眨眨眼,覺得自己還是有些沒聽明白。
“那同這水缸有什麼關系?”
“水缸裡清靜。”渾身濕透的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怕她不信、又加一句,“不信你試試?”
秦九葉當然不會試。
她是個正常人,正常人都不會因為嫌吵跑到水缸裡過一宿吧?
然而江湖詭谲,什麼魚蝦鳌鼈都有。有的是武學大家為了追求所謂登峰造極,最後将自己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對于急功近利之徒來說,更是如此。
想到這裡,秦九葉不得不多想些許,随即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除去寶蜃樓裡的事,你是不是還練過什麼邪功?你既要我幫你做解藥,我總得了解全部實情才好,否則出了什麼岔子倒黴的還是你。你也不必覺得羞恥,大可說與我聽。反正我隻是個不懂功法修為的門外漢,不會同那些名門正派一般貶斥你的……”
李樵睫毛輕顫,投向她的目光中有種陌生的情緒在湧動,好似那還未平息的半缸水。
“阿姊不是也承認,有自己治不好的病?治不好便說治不好,眼下又何必拐彎抹角、刨根問底地試探于我?當真是想要治病,還是隻是想聽故事罷了?”
秦九葉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到對方竟有如此之大的反應,緩了一會才彎腰撿起方才掉在地上那半塊餅,小心吹着上面的灰。
“我隻是瞧你年紀尚輕,我又長你幾歲,經曆過的事比你多,有些心得想要分享給你。你不願說,便不說好了。”
李樵低下頭,似乎打定主意要保持沉默了。
秦九葉不再繼續看他,一邊繼續吃起餅來,一邊巡視廚房、掂量起一天的夥食來。
“至于治病的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若不努力,老天也沒轍。從前我背回來的那些人當中,将尊嚴和秘密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也不是沒有,甯可毒發身亡也不肯讓我這個村姑好好診上一診。可你猜怎麼着?江湖疊代猶如浪過淘沙,他們的事不出數月便已不再有人談起,他們試圖保全的一切自然也就不複存在……”
她苦口婆心說了這許多,聽在李樵耳朵中卻仍是“旁敲側擊”四個字。
他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才換上一種有些憂傷自嘲的語氣開口道。
“我并非不信任阿姊,隻是我生來賤命一條,哪裡有什麼尊嚴和秘密?江湖中也無人知曉我的事。我若消失,亦無人知曉。”
他有意将自己貶損得一文不值,秦九葉卻覺得那隻是一種“油鹽不進”的态度。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必多費唇舌?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裡的竹筐上,總算想起一件正經事來,自顧自地說道。
“這窮得底掉的聽風堂雖沒多少口糧,倒也不算一無是處。”
秦九葉說罷,走到那竹筐前,從裡面散着的幾把野菜裡挑出幾棵來,扔進一旁搗蒜的石碗裡搗磨起來。
他有意賣了個慘,女子卻似乎根本不買賬。
李樵觀察着秦九葉,想從對方的行為中分析出些什麼,最終卻也一無所獲。他又冷眼看了一會,終于開口問道。
“這是做什麼?”
秦九葉頭沒擡、手上也沒閑着,沾了那碗中的黃綠色汁液、小心塗在自己的脖子上。
“這是苦莢草。因為長得和一種野菜很像,常常會被當做野菜采下帶回來。老唐這幾年也是上歲數了,眼神不比當年,也就能挑個我臉上的餅渣了……”
苦莢草?這聽起來可和他們先前商量的不太一樣。
李樵眯了眯眼睛。
“阿姊是想毒死我嗎?”
秦九葉抹完脖子又開始抹手腕,似乎并沒有察覺他的情緒變化。
“這才幾日,你便将我教你的東西忘得一幹二淨了?苦莢草沒什麼毒性,隻是嘗起來苦辣得厲害。你力氣這麼大,我總不能次次都任你宰割吧?為了我們日後能和平相處,我隻能麻煩些了。一會我會給金寶也分些,就說是驅蟲用的,他那身子骨虛得厲害,你可千萬不要打他的主意……”
她一邊絮叨着,一邊繼續賣力抹着那淡綠色的汁液。
情緒自眼底散去,李樵又恢複了平常神色。
“阿姊沒教過我。若是教過,我一定記得。”
他說罷,不露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形、還有那因為塗了藥汁更顯菜色的臉,覺得對方這樣做也還算合理。
畢竟她那小身闆看起來并不夠他喝上幾回,若是他一不小心把她咬死了,他的解藥豈非又沒了着落?
至于那年紀輕輕便一身懶肉、走到哪裡挺着個小肚子的廢柴……
李樵嫌惡地輕輕皺起眉來。
“阿姊不用憂心旁人,我不會動他的。”
秦九葉瞥他一眼,似乎瞬間便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客氣地說道。
“你現在挑肥揀瘦,還不是因為本掌櫃自我犧牲、填飽了你?若是晾你一陣子,誰知你會不會見個人就撲倒在地……”
她話音還未落地,卻聽門口傳來“哐當”一聲響。
秦九葉回過頭去,正見金寶一臉驚恐立在門旁,手中洗漱的木盆正在腳下打轉。
“你們、你們在說什麼?”
秦九葉回過神來,下意識便要上前幾步安慰道。
“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一切都太遲了。
豔書、戲折子看多了的司徒金寶滿腦袋烏七八糟的廢料,一些猥瑣龌龊的想象瞬間如小鳥般在他心底築了巢,眼下正成群結隊地飛出來,繞着他那不大靈光的腦袋轉圈圈。
原來江湖中人竟都是如此饑渴難耐麼?原來在他還未察覺的時候,他家掌櫃和那新來的小白臉已經發展成那種關系了麼?原來對方禍害一個人不夠,還有可能為禍鄉裡、逢人便要撲倒在地?!
人心隔肚皮……不,簡直就是獸心啊獸心。
他已經忘記了先前對對方的種種成見,隻剩下無盡的恐懼和隐憂。他的方二小姐若是再光顧果然居怎麼辦?他還沒向對方表明過心意,可他也并沒有做好為此和一隻“禽獸”生死搏鬥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