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擡頭,也沒心情去看對方神色,隻擺擺手道。
“二少爺不必多言。我這人也有些覺悟,真到了分道揚镳的那一天,你便是棄我而去我也不會怪你。隻是走的時候痛快些,莫要像今日這般婆婆媽媽,旁人見了還真以為你我之間有些什麼……”
她邊念叨着邊繼續送客,走了幾步卻發現對方沒有跟過來,而是走近那天井中的小池子旁。
池中如今正擠着幾隻鴨子,聽見動靜紛紛散開來,隻餘下一隻、固執地撅着屁股,夠着泥苔上的一點餅屑。
男子一聲不吭地看了一會,突然便伸出手,拎住了那鴨子的脖子。
那鴨子受了驚吓、大叫起來,許是這幾日夥食着實好了些,下一刻便屁股一抖,落下一坨黃綠色來,正正好好沾在某人衣襟正中。
男子今日穿得是件煙紫色的錦衣,隻襯得那點黃綠色分外奪目,秦九葉盯着看了一會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來。
這一笑,對方當下便轉過身來。
“這鴨子不錯,不如送了我,就當今日之約的契物。我那有個池塘,正巧這幾日魚多,再合适不過了。”
你若晚上想喝這不要銀錢的鴨湯便直說,實在不必這麼多彎彎繞繞。
秦九葉内心白眼翻上了天,臉上還得盡量恭順地賠着笑臉,隻想速速将這不請自來的少爺送走。
“一隻鴨子而已,二少爺喜歡便拿去。時候不早了,我來送送您,”眼珠子一轉,她最終還是沒忍住、嘴欠道,“請問二少爺是走正門還是那狗洞……”
對方已迤迤然走向那面雜草叢生的院牆,似乎全然聽不見她語氣中的挖苦之意。
“自然是來時的門。”
秦九葉垂着頭、點着碎步跟在後面。
“還有最後一句話,想問二少爺。”
對方轉過身來,懷裡抱着那隻鴨子順了順毛,心情似乎不錯。
“你說。”
女子緩緩擡起頭來,那雙眼睛中透出一種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光來。
“二少爺要查康仁壽一案,卻自始至終沒懷疑過那兇手或許就在我們之間嗎?”
抱着鴨子的許秋遲笑了,那笑容确實是有錢人家不知疾苦的少爺才會有的笑容,可說出口的話卻遠不是那麼回事。
“你們确實都有嫌疑。但那又如何?這江湖之中,可有全然無辜之人?我不過是在沾染點墨同漆黑一片之間做出了選擇。秦掌櫃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對方說完便不再看她,隻抱着那隻鴨子從來時的狗洞爬了出去,瞧那身形已多了幾分熟練,若再走上幾回便能來去自如了。
“明日未正三刻,不見不散。”
抖動的草叢終于恢複了平靜,秦九葉又貼着牆根聽了一會,确定沒有聽到邱陵手下痛揍某人的聲響後,這才頗有些失望地轉身離開。
陽光下的聽風堂靜悄悄的,唯有牆角的幾隻小蟲不時搔一搔腿,慵懶得提不起勁來。
****** ****** ******
午後的幽陽街靜悄悄的,房檐下的影子排成一條筆直的線,線這頭是青磚壘成的高牆,線那頭是低低矮矮的民房。
這裡是邱府的後街,除了府中的車馬偶爾從此經過,平日裡見不到幾個人影。
可住得近的街坊鄰居誰人不知,那府上的二少爺是個喜歡風流快活的主?不是在那紅雉坊間流連忘返,就是在那黛绡河上的畫舫裡夜夜笙歌,偶爾趁着夜色歸來也是寶馬香車、陣陣酒氣,間或有女子撥弦彈唱和嬉笑聲相伴,直把人燥得睡不着覺。
隻是如今那馬車中卻無女子曼妙的歌聲,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鴨子叫。
終于,馬車在邱府後門處停下,車簾微動、一雙手探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将一隻白胖胖、毛茸茸的東西塞到了車前那紅衣女子的手中。
“辛兒來,為它取個名字。”
姜辛兒雙手僵硬地托着那隻鴨子,一雙杏眼死死瞪着對方。
“……少爺,這不是隻鴨子麼?”
“是呀,”錦衣少爺眨巴着兩隻眼睛,語氣十足地認真,“鴨子便不能有個名字麼?”
姜辛兒勉強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緩緩将視線挪向一旁。
“辛兒不善此道,還請少爺見諒。”
男子穿着那身沾了鴨屎的衣裳跳下馬車,接過那隻鴨子左右端詳起來。
“你瞧它這呆頭呆腦的樣子,走起路來一步三晃,吵鬧的時候嗓門聒噪得很,搶吃食的時候又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精明,不如就叫……秦掌櫃好了。”
說罷,他掠一眼女子臉上那變幻莫測的表情,幾乎愉快地笑出聲來,哼着昨日聽來的小曲、熟門熟路地拐進了後門。
晌午時分的光亮得發白,照得那一頃池塘像碎了的鏡子,蟬噪還沒開始,空氣中是初夏花草的濃烈香氣,一切都透着一種恰到好處的安甯閑适。
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一切都不會改變,就這麼長長久久、長長久久下去……
“二少爺。”
他停住腳步,轉過身望向幽深回廊的盡頭。
熾熱陽光與陰影交界處站着一名頭發花白的婦人,頭雖微垂着、腰杆卻挺直,面容上依稀可辯年輕時的豔麗,眼角的紋路反倒為她添了幾分柔和,配上那雙堅毅的眼睛,有種說不出的沉靜感。
許秋遲就這麼站在原地定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
“可是又不好了?”
婦人沒說話,隻深深低下頭去。
男子方才進門時的笑還殘存在嘴角,眼中的光卻在一瞬間破碎了。
手一松,那隻白毛鴨子掉在地上,“嘎嘎”叫了兩聲便扭着屁股直奔那池塘而去了。
他身後不遠處,紅衣女子望着這一幕握緊了手中刀鞘,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悶痛。她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最終隻能橡根木頭一樣杵在那裡、什麼也做不了。
片刻後,許秋遲終于穿過長廊走向那名婦人。
“懷玉嬸辛苦了。”
石懷玉搖搖頭,擡手摘去對方頭上挂了一路的草屑、又為他撣了撣衣擺上的塵土。
“這樣的話以後莫要再說了。柳管事已在裡面了,二少爺可要進去看看?”
男子望着前方那消失在暗處的回廊,頓了頓後才開口道。
“不必了。我不是郎中,看再多遍也是徒勞。”
石懷玉退開半步,望見男子面上的神情,輕歎一聲。
“二少爺不必自責,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既不是你的錯,便不要懲罰自己、折磨自己,平白跟着受苦。”
她話說得懇切,而類似的話更是說過很多遍,卻不知對方到底聽進過幾回。
這邱府的二少爺,天生長了一張笑臉,很多人即便離得很近也未必看懂過那笑臉背後的真正情緒。是以時間久了,大家便隻能看到那張笑臉,再不願去深究些其他的東西了。
如今,那張臉上少見的情緒又已褪去,轉頭望向姜辛兒時似乎已同平時無兩樣了。
“辛兒,先前在小洲姑娘那得來的赤烏頭,可還有剩下?”
小洲是紅雉坊的琵琶聖手,為人灑脫得很,喜歡應邀走四方,甚至曾應召入都城為皇子祝壽,一曲奏罷總能從那些金主手中得些稀罕玩意,她将喜歡的留下,不喜歡的便轉手送給聊得來的朋友和客人。這赤烏頭便是許秋遲先前用幾壇好酒換來的。
姜辛兒面色凝重,半晌才喃喃道。
“有是有,可那不是什麼好東西,小洲姑娘特意提醒過少爺,說吃多了是會壞腦子的……”
“先挺過這一次。”
男子一字一句、慢慢地念着,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再等等,隻要再等等。我一定會尋到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