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雖坐在屋中,院内的動靜卻一點也沒落下,全教他聽了個明明白白。他已對這少年的武功路數有了些判斷,知曉對方隻攻不守、一招一式都霸道剛強,眼下便借力打力,先用燭台虛晃一招,待對方按捺不住、攻到近前之時再伺機出手。早一瞬不行,晚須臾難成,時機可謂把握得恰到好處。
邱陵知道,以對方的功力來說,這一招或許不能重挫對方,但若不避開、多少都得吃些苦頭。
強攻之下,但凡有些眼力的武者都會懂得避鋒芒、及時止損。可那少年卻半分也沒有退縮,竟生生受了這一擊。
砰地一聲悶響,兩人都各自退了兩步,站定之後四目交彙,又是一番不見血光的交戰。
許久,邱陵終于緩緩收了招式,冷聲開口道。
“不請自來,不問自取。她便是這樣教你的嗎?”
李樵不語,緊抿着唇,白皙的臉上仿佛結了一層霜。
就這檔口,陸子參已火急火燎地撩開垂帳闖了進來,手中還舉着那光秃秃的燭台,明白自己晚了一步,當下急急請罪。
“屬下辦事不利,還請督護責罰……”
邱陵微微擡起手腕,示意自己的參将不必多說。
陸子參打不過眼前這不起眼的少年。
莫說陸子參,就是現下整個督護府院之中,怕是也找不出一個能将他制服的存在。
那少年顯然也知道自己技藝高超,自始至終都沒有瞧那追來的陸子參一眼,隻盯着邱陵、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我阿姊上午來尋你,落了東西在這,我便替她來取。你那手下聽不懂人話,硬是擋在那裡,隻能得罪了。”
對方說這話時,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同先前那低眉順眼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邱陵冷哼,目光似箭一般射出,直對上李樵的雙眼。
“這便是你的真面目嗎?”
李樵并不理會他,視線放肆在屋内掃過,最終落回門口的地面上。
邱陵留意到對方動作,不由得挑了挑眉。
原來從方才進門開始,對方在意的從頭到尾隻有那一包糖糕而已。
油紙包着的糖糕歪歪斜斜攤在地上,似乎是被人扔下後便不再有人問津了。
方才與人争鬥時都沒有翻騰的血液,如今竟有些不受控制地躁動起來。李樵盯着那糖糕,緩緩開口道。
“缽缽街老店的糖糕三十八文一斤,這一包少說也有半斤多,便是二三十文錢。”
邱陵緩緩從桌案後繞出。
“你大張旗鼓地闖進來、不惜暴露身手,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十兩糖糕的事?”
“怎麼?十兩糖糕微不足道、便提不得了?看來你當真不知道,她賺銀子是很不容易的,”少年的語氣褪去了往日僞裝出來的青澀,難掩尖刻和嘲諷,“你以為你收下的隻是十兩糖糕,對她來說卻是幾日的口糧、一個月的燈油、半年的針線錢。你不知感恩、将東西扔在地上也就罷了,竟敢讓她被人追着跑、最後瘸着腿回去。”
少年語帶寒意,可年輕督護神色更冷,顯然從未将對方的問責放在眼裡。
“我奉命查案,一日不結案,便有可能再多枉死之人。于我來說,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要緊事。我沒向她索取任何東西,是她執意放在這裡。我将糖糕放在地上,是因為這屋裡的案子上隻能放和案件相關的東西。我本沒有義務浪費時間同你解釋這些,看在她先前在查案中幫過忙的份上,才寬許你站到現在。你的話既已說完,便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快些滾出去,否則我便隻能秉公辦事,以無視法規禁令為由請你多待幾日了。”
可怕的氣氛開始在擁擠的房間内膨脹開來,站在門口的陸子參莫名有些氣短,進退兩難地沉默着。
他對今天的事充滿驚疑和困惑。
他驚疑的是,一個村野藥堂掌櫃的遠房表弟竟然都能将他按在地上揍,他是否當真未老先衰、實在是不中用了?而他那些軍中舊友則一直在大意麻痹他、日日捧他臭腳?
至于困惑……十兩糖糕的事,何故能讓人如此大動肝火、劍拔弩張?是他對糖糕的理解還不夠深刻到位嗎?
陸子參低着頭,一邊自我苦苦思索、一邊偷瞄那可怕氛圍中心的兩人。
許久,隻見李樵上前三步抵在那張案子前,随即五指張開、緩緩按在案上。
他的聲音壓低了,有意隻說給眼前人聽。
“邱家大少爺,你這案子上就算沒有這十兩糖糕,也終究會落上灰塵,就像你生在這人世間便不可能永遠不染纖塵、獨善其身。你若還不明白,我便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是邱家人,而不僅僅隻是那個挂了督護官銜、名聲清廉的斷玉君。從清平道到寶蜃樓再到蘇家,你從來不曾缺席,但卻總是晚人一步,你可有想過這是為什麼?”
從方才開始對方的種種嚣張行為都不能令他為之所動,但剛剛的這番低語,卻令邱陵神色微變。
然而喝問的話還未出口,少年卻仿佛已經知曉他要說什麼,不客氣地先一步開口道。
“要問便去問你那好弟弟吧。自家人管自家事。離我阿姊遠一點,否則……”
李樵上前半步,壓低嗓音低聲說了些什麼,随即飛快退開,不再看邱陵一眼,轉身奪門而去,離開前不忘拎走了門口那包糖糕。
陸子參攔也不是、追也不是,半晌才紅着臉繼續請罪道。
“屬下無能,請督護責罰!聽風堂那邊屬下即刻便換人看守,定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
“不必麻煩了,你們攔不住他。”
邱陵說罷,原地立了片刻,便擡腳向院子裡走去。
雨勢減小,但仍未停歇,方才陸子參與那少年交手過的地方,碎了一地的傘杆已被雨水打得漆黑發亮。他随意撿起半根,拿在手中細細打量。
江湖中有人以鐵傘為兵器,但不會有人用一把紙糊的油傘當兵器。除非對方是想借此來掩藏真正的武功路數。
候在院中的一衆小将都有些垂頭喪氣,看在陸子參眼裡更是憋屈,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是屬下方才輕敵了。若是再來一場,定不會輸給他。”
“下次若再對上,不要同他硬碰硬。想辦法沉住氣、拖住他片刻,對你來說便有勝算。”
邱陵說罷,手腕一翻,那碎裂的傘杆便直直飛出、插入牆中縫隙裡。
陸子參行伍出身,一身本領都是上陣殺敵磨砺出來的,就算比不得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絕不至于如此不堪一擊。
方才那場短兵相接他聽在耳朵裡。陸子參并非全然敗在招式身法上,而是敗在了對敵時的氣勢。對方雖是手無寸鐵、孤身前來,但周身沒有半點怯意,反而冷靜得像是對一切都盡在掌握。
這種目空一切、冷酷肅殺的氣勢,或許要比戰場殺敵經曆更多血戰才能練就。
何況,能用一把傘柄擊退雙刀,論其本身的武學造詣也差不到哪裡去。陸子參能赢才是怪事。
這樣的存在,偏偏要躲在荒村之中、做個煎藥看堂子的藥堂夥計。便是江湖中也不會有人在這個年紀選擇避世,除非他有什麼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對方既出身江湖,知曉清平道的事本不足為奇,但詭異之處在于,他竟已将其和寶蜃樓乃至蘇家的事聯系在了一起,若非同他一樣早在暗中追查此事,或許便是局中人。
這聽風堂裡關着的人……當真一個比一個有趣。
那廂陸子參顯然對自己得到的判詞很是不服,梗着脖子原地站了一會,又不死心地對自家督軍請命道。
“屬下肯請督護下令,這便去好好查一查他……”
“不必了。按我先前交代的,先查蘇家。至于他……時候到了我親自來查。”
陸子參愣了愣,下意識開口道。
“可他若真是有問題,那秦姑娘豈不是也……”
邱陵薄唇輕抿,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房檐上日漸茂盛的雜草上。
“她若有罪,我自會追究到底。但她若無辜,我便會肅清她左右,讓她重回本該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