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躲避已經沒有用了。局面已被挑明了,對方失敗了一次,便還會有變本加厲的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我們選擇躲避退讓,結局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秦三友佝偻着身體縮在那張硬闆凳上,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開口道。
“胳膊擰不過大腿。上次你費盡心思混進蘇府,最後又得到了什麼結果?就憑我們幾個,恐怕就算知道了什麼,最終也成不了事。”
“哐當”一聲響,杜老狗終于放下手中湯碗,打了個響隔插嘴道。
“不如還是禀了督護?都說斷玉君青重山書院出身、又在那昆墟門洗練過,身正令行且不畏強權,同那郡守樊大人也是敢拍案叫闆的。而且他似乎并不喜歡那蘇家二小姐,他們二人八字氣場不合,我見過一次便知曉了……”
秦九葉實在聽不下去,臉上顯出幾分怪異的笑來。
“禀告督護?我看他對此事一清二楚,隻是不想出手罷了。”
昨日之前,她确實将邱陵當做一切的轉機、她能夠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但經曆了昨天的事、今早又接到那加蓋官印的公文後,她慢慢便有些想明白了,那人是有意放任事情發展下去的。
就算他絲毫不在意她一個村姑是死是活,但依他那破案時連家都不回、日日睡在垃圾堆裡的性子,又怎會放任她一個關鍵“證人”獨自在外面亂跑?
說到底,她不過隻是他破案過程裡、層層設計布控中的一環罷了,為的便是刺激蘇凜出手。而放秦三友和金寶回去,不過是安撫棋子的一點“甜頭”,他知道她無法拒絕,這盤棋也終究要向着他預期的局面發展下去。
“話既然說到此處,我也不妨再告訴你們一件事。”秦九葉說到這裡,聲音也不由得放低了些,“今早那來送官文的小個子随口向我提起,宵禁從今夜開始便會取消了。”
她的聲音雖小,可唐慎言的嗓門卻大了起來。
“什麼?!怎、怎地就取消了?那賊人豈非比之從前要更加猖狂?進出我聽風堂如入無人之境?”
是啊,他們幾個都懂的道理,邱陵豈會不知?而且她才不信,昨夜的事,邱陵會全然不知情。
相反,那日她從督護府院出來後,他一定有派人盯着她或盯着聽風堂。
這幾次交手,雖然不知為何,但她能感覺到他并不完全信任她。而那日在雨中巷子裡的遭遇對她而言也是一個警示,提醒她無論陷入何種困境,都不能試圖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個外人身上。
為何在宵禁那樣嚴格的時段裡,還能有刺客闖入聽風堂後逃走?
她有理由相信,這次聽風堂被夜襲的事,他多多少少是在利用她的。
就像從前秦三友教她逮鳝魚時的訣竅一樣:袋子口不能紮太緊,相反要留松些,否則大魚就算循着餌追過來、也進不了這提前下好的網中。
她乃至整個聽風堂就是那活餌,引蘇家自亂陣腳、露出真面目的餌。
他身為官路一片光明的新任督護,也需要考量蘇凜執意結親的用心和底色。如果蘇家确實不堪,他不僅要追查下去,還要及時和對方劃清界限,免得日後牽連己家。
隻是這一次他沒能得手。但從某種角度來看,邱陵确實很聰明,不是固執己見、剛愎自用之人,有了壽宴那一番試探未果,他察覺對手遠比想象中狡猾且謹慎後,便有意要将“捉魚的袋子口”再放松些。
而取消宵禁或許隻是其一。
她能理解他的處境和做法。畢竟對他來說,她隻是個做偏門生意的江湖郎中,看起來自私且狡詐,而他們在那蘇府“初次相識”時的場面亦是不太美妙。
他們之間無法互相信任,就像權貴與平民之間無法平起平坐一般,是道既無法言說、也輕易填不平的鴻溝。
這一切的一切,說到底不過是大家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做出的決定罷了。所以既然如此,那就讓她為自己這一邊的人們,争取一些更多的機會吧。
“我們不用去求督護。”秦九葉聲音中透出一種長久壓抑後如釋重負的灑脫,整個人一掃這幾日的思慮重重,反而多了幾分暢快,“但我們可以利用督護,利用他的力量讓這件事變成對我們有利的定局。”
唐慎言聞言,下意識搖頭。
“我看你是昨日淋多了雨、天靈蓋裡進了水。你上門去求一次都如此勉強,難道還要上趕着去求第二次?”
他一時嘴快,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麼,有些心虛地飛快看一眼一旁的秦三友,後者掩飾性咳嗽幾聲、埋下頭去。
這短促的一幕落在秦九葉眼底,一切早已不言而喻。
看來因為今早那道“放人”的官文,她先前孤身去求邱陵、搞得一身狼狽的事在聽風堂已不是什麼秘密。不過轉念一想,這倒也省去她不少麻煩。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面上非但沒有半點糗事被揭開的惱怒,反而比方才更多了幾分堅定,那雙黑亮的眼睛深處好似有光火在燃燒一般。
“人家不将我們放在眼裡,我們便也放棄抗争、心甘情願任人輕賤嗎?”
她的話一出口,整個聽風堂都陷入一片寂靜無聲之中。
秦九葉不知這無聲中有幾分同她一樣的不甘,她隻覺得到了不得不開口發問的時候。
許久,不知是否是方才那宵禁取消的消息産生了些作用,唐慎言終于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大家活着自然都是不容易的,隻是螳臂當車的蠢事也是不可取的。你倒是說說看,你要如何利用那油鹽不進的斷玉君?”
其餘人聞言,也紛紛點頭望了過來。秦九葉見狀,不由得壓低嗓音道。
“我心中已有個計劃,還需得大家一起細細商議。隻是眼下我們手中能用的棋不多了,每一步都要謹慎……”
“我去。”
她話還沒說完,一旁的少年已經站起身來。這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落在李樵身上。卻見他說完這一句,似乎生怕那女子會拒絕一樣,又連忙接着說道。
“你若不放心,跟着便是。”
有了寶蜃樓裡那次經曆,他當然并不希望她真的跟着。
他隻是莫名有種提刀請命的沖動,而這種沖動在一瞬間蓋過了他的理智和判斷,令他那向來嚴格遵守的某種生存之道發生了偏差。
他想,這是因為他喜歡她說“利用邱陵”時的神情。那是一種輕快而沒有負擔的神情,藐視一切權威與不可為,誓要用求生的渴望擊碎一切。
秦九葉看一眼李樵,顯然有些看不懂他眼底那些翻湧的情緒從何而來。
她現下說的可不是什麼沾了蜜的美差,而是吃力不讨好的苦活。而且若論與自身利益的糾纏,他可謂是這桌人中最不相幹的那個,除非……
對,是為了解藥。一定是為了解藥。
跟去蘇家、去搶糖糕、趕走刺客、主動請命,都是為了解藥。而她則是這解藥的關鍵。
勉強想通這一層,秦九葉終于可以收斂思緒,再開口時、語氣已恢複了冷靜。
“邱家是把雙刃劍,我們既要行險着,便要好好布劃一番,首先是要找個能在外行走的生面孔。咱們幾個人中,我與李樵已在蘇府露過面,那蘇凜是個眼毒之人,見過一次的人竟然都記得,阿翁就更不必多說,先前送菜定已在附近混了臉熟。老唐和金寶昨夜與那刺客近距離打過照面,八成也是露了臉。這樣算來……”
秦九葉頓住,所有人的目光都緩緩落在杜老狗身上。
杜老狗方才吃飽喝足,此刻正有些飯氣攻心、睡蟲上腦,一時沒有察覺,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你們瞧我做什麼?”
秦九葉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
“杜兄當日曾同我說起過救世的夢想。如今,這重任便要落在你身上了,你開心不開心啊?”
杜老狗打了個激靈,缺了指甲的手不自覺地蜷縮起來。
“這、這救世之說,豈可兒戲?我不過這塵世江湖中一隻不起眼的小蝦米罷了,恐怕實在擔不起這……”
秦九葉瞥他一眼,瞬間便覺得這江湖騙子或許根本就不瘋癫,不知平日裡那副模樣是另有隐情還是裝出來的。
她沒有收回手,反而用力抓了抓對方的肩膀。
“蝦米又如何?蝦米也想活着啊。既然小魚要吃蝦米,蝦米便隻能引大魚出來了。”秦九葉抓起盤裡新炸過的黃豆,一粒粒擺在桌上,“我們來做餌,讓蘇家露出真面目來。機會隻有一次,若不能一次揭開個徹底,對方便再也不會給我們機會了。”
既然左右躲不過,她會做一隻盡職盡責的小蝦米的。
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扮演的角色。
微不足道,卻又頑強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