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吞了吞口水,扭捏了一番,終于還是飛快伸出手,将那一看便有些年頭的玉璏拿在了手中。
也對,他那把刀那樣破,實在用不上這等好東西。
“既然如此,那、那便多謝了。”
金寶喜上眉梢、飛快将東西塞進自己的小包袱裡,一擡頭卻發現對方并沒有離開,仍在原地站着。
“怎地?又後悔了?”
李樵的面孔隐在黑暗中,聲音卻清晰地響起。
“秦掌櫃同她阿翁并不是親爺孫吧?”
金寶一愣,随即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你送我東西,就是為了問這個?”
李樵沒說話,竟自顧自地坐到了他那張破床闆旁,整個人透着一種無聲的放肆。
金寶這才有些回過神來,自知又着了道。但許是對方開口問話時的語氣刺激到了他、令他不知想起了什麼,金寶的語氣不自覺地變得忿忿起來。
“不是親的又如何?親生的還有狠心遺棄、反目成仇的呢,不是親的便做不得家人了嗎?!”
李樵點點頭,輕易便讓他的怒氣落了空。
“司徒兄說得對。秦掌櫃想必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金寶即便再是個棒槌,也能聽出對方言語中那份正中下懷後的悠然自得,不由得一時語塞。
秦九葉認這無親無故的小子做阿弟不過隻是權宜之計,同和他、和阿翁之間多年相處的情誼怎可相提并論?他該不會以為自己也能擔得起那“家人”二字吧?
然而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反駁,覺得自己不論開口說些什麼,都會落得下風。
他搞不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和他一般年紀的少年究竟想要做什麼、是不是真的隻是想欺負自己,氣鼓鼓站了一會便徹底洩氣下來,将自己那小包袱拉到跟前,又恢複了說話有氣無力的樣子。
“她是什麼樣的人,你在果然居待了這些時日,心裡應該有數。老秦當年撿了她、交由我娘親拉扯大,最難的時候沒日沒夜在外面跑黑船,險些沒了命,她嘴上不說,心裡定會将這恩情記上一輩子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看着冷酷無情、實則最是念舊。”
秦三友固然重要,為此屈居第二位也不是不可。
李樵點點頭,話鋒一轉繼續問道。
“那她同那邱陵又是怎麼一回事?”
金寶本已有些松懈下來,怎麼也沒料到對方會問起這個問題,當下便吓了一跳,下意識以為是自己先前說漏了嘴,仔細回憶了一番覺得并不是自己的責任,隻道對方是從旁人那聽說了什麼,這才少了幾分畏罪的心态。
“你直接去問我家掌櫃不就得了?何必在這為難我?”
李樵淡淡看他一眼。
“你若回答,我便答應你日後都不見那缽缽街的方二小姐。你若不答,我這便去問唐慎言。”
唐慎言是個漏嘴茶壺,興緻一上來、不值銀子的消息有多少便能漏多少,他到時候便宜得不着倒惹一身腥,還不如現下賣自己個人情。
金寶咬咬牙。
“你說話算話?”
李樵點點頭。
“當然。”
金寶深吸一口氣,故作深沉道。
“邱家那位少爺是秦九葉醫的第一個病人。”
李樵眨眨眼。
“沒了?”
金寶點點頭。
“沒了。”
“第一個病人又如何?”
年輕刀客皺起眉來。他殺的第一個人,他現在都快想不起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了。
司徒金寶嘿嘿一笑,臉上有種遮掩不住的得色。但凡是能讓眼前的人吃癟皺眉,他倒是願意多講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
“倒也不如何。隻是當年那邱家少爺長得實在是俊啊,我家掌櫃那會在山溝溝裡給人當學徒、打下手,日日同那些藥罐子打交道,何時見過這麼标志的小少爺?何況又是自己經手的第一個病人,當然會惦念很久的。”
李樵停頓片刻,沒什麼表情地說道。
“他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當年就算再不受待見,也不至于淪落到深山老林去看病吧?我見他如今身體矯健,也不像有什麼舊疾。”
金寶越講越有些來勁,嗓門也大起來。
“所以說嘛,緣分是個好東西,它能讓兩個天南海北、完全搭不着關系的人相遇。當初那邱家少爺乃是離家出走,路上跑丢了馬,這才孤身一人落難山中,我們家掌櫃那時還未出師,采藥下山路過便救了他。這是何等的情誼?那邱家少爺若是回想起這件事,定要感念舊恩、再續這段情緣的……”
李樵的嘴角勾了勾,笑得沒有一點溫度。
原來她從小便養成這随手撿人的習慣了。受過她恩惠的故舊除了邱陵是否還有一個幫派那麼多?似他這樣在果然居做過工的是否還有好幾十号人存在?而他同那些人實則也沒什麼分别……
想到這裡,少年的左手不自覺地握緊,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
院子裡傳來微弱的響動聲,隐約是女子那拖沓的腳步聲從天井處而來。
李樵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
“司徒兄趕緊收拾行李吧,落下東西可就不好了。”
金寶的滔滔不絕被打斷、顯然有些不舒爽,見對方這般說辭,連忙将那新到手的玉璏往包袱裡塞了塞,嘴上不忘提醒道。
“我們果然居雖小,但規矩可不能荒廢。按關系親疏來說,我同秦掌櫃可比親姐弟,說上兩句也沒什麼。可按理來說,拿人錢财替人做事,是斷然不能私下議論東家的。尤其是你……”
少年冷冷轉過頭來,臉上哪裡還有方才求問時的半分乖巧。
“我隻是随口問起,是司徒兄豪言相贈,我卻之不恭。”
金寶一呆,随即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又落了套,頓時忍不住嚷嚷起來。
“你、你算計我!”
那廂少年早已消失在月光下、不見了蹤影,金寶摸着包袱裡不過半個指節大小、也不知是否真的值錢的玉璏,頓時覺得自己吃了虧,不依不饒地沖到窗戶跟底下喊道。
“說到底,你在果然居也待不了幾天了!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
他嚷嚷到一半,冷不丁迎面飛來一隻爛鞋底子,正中他昨日被人踩過的面門。
秦九葉氣急敗壞的聲音随即傳來。
“三更半夜鬼叫什麼?趕緊睡覺!”
金寶捂着腦門、雙眼含淚地縮了回來,整個人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蜷縮在床上。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明明他才是先來的那個,怎麼現在反倒讓旁人處處壓一頭?
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左右對方能留在果然居的時日可是有數的。他司徒金寶以自己的小肚子起咒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這慣會迷惑人的臭小子天怒人怨、灰頭土臉地離開,從此以後都不能踏進果然居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