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今年,河堤使宋拓已在秀亭任差整整一十三年了。
這一十三年間,他知道那河灣中有一隻鎮河鐵牛,卻從未親眼見過。畢竟那鐵牛一直淹沒在河水中,除非有人閑得無事非要将那鐵牛拖上岸來,否則誰又能見過呢?
可此時此刻,那鐵牛就立在離他三五步遠的地方,一雙牛角直直對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戳破他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幾名小将帶着十數名衙役齊齊扔下鐵鍊,顧不得喘息,又開始接力運送那從河中撈出來的東西。
一隻隻浸透泥水的麻袋被送上岸來,宋拓呆呆看着眼前迅速堆積起來的麻布口袋,心比那河中的鐵牛還要沉。
高全冷眼看着宋拓臉上的神情,慢悠悠地對邱陵開口道。
“此處既然曾經是一處碼頭,這鎮水的鐵牛必然不會設在泊船處附近,此番出現在那段木棧道旁邊,乃是有人将那頭鐵牛從河中生生拽了過來,為的隻是借這鐵牛來遮掩那水下的痕迹。”
那宋拓遠遠聽見了果然又是一抖,邱陵見狀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将目光落在那鐵牛上。
鎮河用的鐵牛少說也得萬斤,常年浸泡在河水中,其上必定覆滿淤泥,更不用說那河水沖擊帶來的阻力,究竟是什麼人竟能将那深陷河泥的鐵牛橫向拖拽近數十步遠的距離?如此大費周章又是要掩藏什麼罪證?
出水的麻布口袋各個有半人多高,浸了泥水後濕重不已,七八名年輕小将忙活到太陽下山時才勉強将其全部清理出來,粗略一數,竟有近百口之多。
或許接連下了幾個月的雨水并非此處河水漫積的真正原因,這百餘口沉在河灣中麻袋才是罪魁禍首。
邱陵提劍正要上前,一旁剛擰幹衣擺的矮個子參将已先一步站在了前面。
“還是屬下來吧,督護且退後些。”
高全說罷,抽出佩刀砍斷其中一隻麻袋的袋口,随即屏息後退幾步。
隻見那破了洞的袋子嘩啦啦吐出一大灘河泥來,河泥之中隐約有些形狀奇怪的細條狀物,大小不一、數量衆多,但因為浸泡時間太久,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樣。一股夾雜着腐爛臭氣的異香随即散開來,熏得衆人不由得掩鼻推開幾步。
待那氣味散開些,段小洲已難掩好奇之心,大着膽子上前,蹲下身用佩刀在其中挑弄、翻找一番,半晌過後依然有些不明所以。
“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是先前蘇家運出城的東西。”年輕督護的聲音冷冷響起,他走上前、眯起眼細細分辨起來,“雪參,鹿心草,還有混了毗羅香的丹砂。我暫且隻能認得出這些,其餘的應當也大差不大,都是些珍貴藥材、煉丹的礦石和禁運香料。”
高全聽罷,再次仔細瞧了瞧那些裹滿污泥的東西。
“看來蘇凜确實按那背後之人的要求走了不少趟船,為其夾帶私貨、偷偷運送進都城。隻是他有官牒在手,又不是頭一天做這種事了,就算被發現,想來也有門路用銀錢打通,何須全部沉入河中?且看這些麻袋的數量,絕不止一船貨物。”
“因為蘇凜并不知道此事。”
那背後之人确實是在借蘇家的船運東西去都城。隻不過不是丹砂和藥材,而是别的東西。
邱陵望着那些浸透泥水的麻袋,沉吟一番後說道。
“蘇凜的貨船行出城不久,便在這裡停靠,船上的貨也被偷梁換柱一番,随後才前往都城。蘇凜同沿路的都水台監察交好,船隻要出了龍樞一帶便不會有人登船查驗,這批貨物便可悄無聲息地送入都城腹地之中,就算事後有人追究,最終也隻會查到蘇凜這一層。”
“既然是要偷運東西,半路從山野河道起航不是還能逃過一道審查嗎?為何一定要從九臯出船?”
“因為從九臯城中駛出的貨船都有官府查驗過的印記,一路上反而不會有人盤查詢問,而蘇家的船到了都城還有王府的人接應,可謂一路北上皆暢通無阻。”
高全聽到這裡也瞬間明白過來,望着那岸上的麻袋歎道。
“如此說來,那蘇凜也不過是被人利用罷了。他若知曉自己費盡心機運去都城的貢品,最終不過是被泡在這裡腐爛發臭,不知會作何感想。”
“生意人做事,各取所需罷了,怨不得旁人。”
一旁的段小洲聽到此處不由得疑惑道。
“那人要運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竟要如此大費周章。”
“比這些還要貴重的東西,又或者……是更危險的東西。”
宋拓顯然沒有料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那麻袋裡的東西又是丹砂又是毗羅香,随便一樣便可要了他這小小河堤使的腦袋。他今日隻怕是兇多吉少、難逃此劫了。
想到這裡,他那雙眼睛越發有些發直了,就連那矮個子參将向他發問,他也覺得對方的聲音忽遠忽近。
“宋大人,我最後問你一次。過去三個月内,此處當真沒有人停留過嗎?”
宋拓嘴裡發幹,半晌才舔着嘴唇開口道。
“回禀督護和各位大人,下官在職這些年,不敢說事事做得完美,但也兢兢業業、不敢懈怠片刻,每日按例早晚會派河工一十九人分别巡視碼頭各處、杜絕賊寇隐患。然而官府明文規定,出入碼頭的船隻需得查驗官牒與繳納稅賦的公文,而蘇家的貨船兩樣齊全,又是常跑這條線的老面孔了,是以下官并未想着要一一查驗貨物,這才、這才……”
那宋拓語無倫次地為自己開解着,隻是他是個老實人,無論如何也沒想過會有今天這一遭,沒準備的話說得越多越顯得蒼白無力,說到一半自己便羞愧得擡不起頭來。
然而他的話雖沒有一句能說到點子上,卻也間接證明他對那蘇家背後的事并不知情。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的話。
邱陵瞥他一眼,憑借多年斷案看人的經驗,心中已多少有了定論。
“蘇家的船都是吃水很深的大船,就算停靠也不會選在此處。你且聽好了我的問題,不要避重就輕、答錯了方向。此處是否還有别的船隻停靠,卻沒有登記在名錄之上?”
宋拓本就已經蒼白的臉色又白上幾分,整個人看起來像是紮在河邊的一具紙人一般。
高全見狀,語氣不自覺地冷下來。
“宋大人,你可知這偷運香料的蘇姓藥商如今是何下場?督護現下問你問題,是給你機會,你若不想抓住,我們便隻能送你去郡守府衙的地牢坐坐了。”
龍樞郡守樊統樊大人,平生唯愛三件事:宴客、選美、修地牢。
他一個無根無基的小小河堤使,還是被逮住錯處送進去,待上幾日焉還有命在?
宋拓渾身一凜,終于經受不住,崩潰跪倒在地。
“督護饒命!下官、下官确實曾私下放進過一條小船,隻是……”
“隻是什麼?!”
“他說他隻是在河灣處伐些木材,從未占用過碼頭太久,是以下官未曾起過疑心……”
邱陵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聲音卻依舊平和。
“你身為駐守此地十餘年的河堤使,應當知曉河道兩岸植林固堤的重要性,采竹伐木一事需得經由郡守親批才能進行,你非但沒有獲批,還将血榉的開采交到一個來曆不明之人手中,你可知這是殺頭的死罪?”
年輕督護的聲音輕飄飄地在宋拓心尖上掀起滔天巨浪,他想到當初的種種,恨不能時光倒轉、回去扇自己幾個巴掌。
“督護明鑒!血榉木昂貴,下官便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在這上面動心思。不過隻是讓那人采了些金絲雨竹罷了。”
金絲雨竹是洹河兩岸山中常見的一種野竹,相比那血榉木來說,确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可也正因為如此,這宋拓才會昏了頭、着了道,抱着幾分僥幸的心理為一個身份可疑的外人“行了方便”。
“究竟是何人?又為何要采金絲雨竹?這漫山遍野的竹子他不采,為何偏偏要采你這的?!”
宋拓舌頭發僵,半晌才哆哆嗦嗦繼續說道。
“下、下官不知。他說自己姓安,從口音上聽不出是哪裡人,看起來隻是個書生,自稱是曲州那邊的書院采買,着急覓些編撰經書典籍所用輕紙的原料,行到此處見我們這山上的金絲雨竹再好不過,他便願意出些金銀一筆買下……”
“所以你便為金錢利益所惑,任他出入此處、暗中裝卸貨物,将襄梁法度和自己的職責全然抛在腦後?!”
“下官未曾收取過那書生半文錢,隻是、隻是……”
宋拓情緒激動、雙目通紅,可說到一半卻似乎再也說不下去。
一旁的高全見狀,當下厲聲道。
“事到如今,你若還要隐瞞,我看也不用勞煩樊大人了,不如讓督護将你就地正法,還能來個痛快!”
那宋拓聞言,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半晌才哽咽着坦白道。
“那書生起先以金銀相邀之時,下官是拒絕的,隻因采伐一事向來由郡守樊大人審批,過往十年莫說血榉木,就連旁的木材他也從未将此權交由過旁人,我怎可能插得上手?誰知那書生徘徊不肯離去,不知怎地竟覓得下官的家書,以家書中告急之事做文章,告訴下官他有加印官牒的貨船,可以幫我偷渡流民。下官祖籍廬江雩縣,去年洹河下遊又起洪災,良田十有九澇、流民遍野,我身為這洹河河堤使,卻身在九臯、無能為力,是以他這般說起,下官實在難以拒絕,當下便答應了他的要求,隻求他能将我那遠在雩縣的二十七名同鄉偷運至九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索取。”
血榉木是龍樞一帶有名的木材,自朝廷下令嚴治河堤,這血榉的開采便成了項肥差,那樊統自然是不會輕易交到外人手上,隻怕是尋了自己的親信接手此事,再拐幾個彎将這油水撈回了自己的口袋。
至于雩縣的水患,若是追本溯源,更是由來已久……
年輕督護心中飛快思忖着,面上的神情越來越冷。
宋拓見狀,隻道自己今日已是自身難保,但糾結痛苦之餘,仍顫抖着求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