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島上雖看不見人影,實則早已遍布天下第一莊的眼線與暗哨,若有不識規矩的江湖小輩膽敢靠近試探,輕則被擊落湖中,重則被秘密斬殺、随這島上蒸騰的煙氣一起銷聲匿迹。
隻是這樣的防備大多針對的是江湖中人,遇上那些“不長眼”的尋常看客,反倒要松懈許多了。
虧得那一雙男女,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氣。
李樵系好遮面的布巾、綁緊靴口,沿着一條入湖的溪流,向着瓊壺島的腹地而去。
龍樞江流密布,不缺景色别緻的沙洲小島,而這瓊壺島能以天神法器命名,隻有親自登島之人才能明白這名字從何而來。
傳說中的瓊壺流碧滴翠,堅硬卻通透的壺身中可見日夜流轉的玉液,那是天神用來融煉惡鬼生魂的,凡人不可觊觎,否則便會被其灼傷,甚至全身燃起青色的火焰。
古老的傳說自然無從考證,更無人親眼見過那瓊壺,但所有踏上瓊壺島之人都會感歎,若那玉壺破碎、玉液流出,大抵也就是如此景象了。
這裡的每一處低窪都汪着或翠綠或青碧的池水,每一片池水上都萦繞着不散的煙氣,這些煙氣帶起的溫度,是從那些彙入池中的千萬條細流中而來,而細瞧那些從黑灰色岩縫中滲出的泉水,流經之處皆遍布焦黃色和青綠色的厚厚沉積物,湊近些便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璃心湖水還未上漲前,此處原是兩山之間的險要之處,山間岩縫之中生出一口熱泉,熱泉常年順着山體流下,将其下岩石沖蝕出許多大小洞窟,隻是如今四周水面上漲,多數洞窟已被淹沒在水面之下,隻剩高處的兩三處尚能望見,經年風吹雨淋,洞頂已經塌陷,洞窟變作天坑,坑底亦積着大大小小的滾燙小池,地面寸草不生,四周隻有灰黑色的岩石。
島上最大的一處天坑底部格外平坦,岩壁在其頂部聚攏,形成一處天然穹頂,眼下那石頂已懸挂上金色的魚形銅鈴,天光透出落在其間,遠觀好似下了金雨般亮閃閃的一片,而“金雨”最為密集之處則立着一座四面石龛,鳴金的勝出者明日将會在此接受賞賜,而天下第一莊莊主狄墨則會親自宴請群雄,将這一年一度的江湖盛典推向高潮。
而今日,這裡靜悄悄的。
上千隻魚鈴以靜制動,隻要有闖入者擾動空氣,魚鈴便會發出細碎聲響對那些蹲守在暗處的影子示警。
除此之外,瓊壺島地質特殊,整座島上的山體顔色與周邊小島都有些不同,大抵是因為那些聚集在底處、顔色奇怪的小溪與池水,越是靠近天坑的地方草木反而越是稀疏,百步之内常常連一叢可以庇身的灌木都尋不見,若從正面靠近,走到距離入口百丈不到的地方,便會徹底暴露在視野之中。
而若想從背靠的山體方向靠近同樣困難重重,若稍有不慎落下山崖、掉入那熱泉之中,當場便會被燙個皮開肉綻,可謂是一種極為不體面的死法了。且那洞窟岩壁上常年有雨燕和蝙蝠聚集,其糞便和巢穴将岩體覆蓋得難以分辨落腳之處,且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驚動這些長着翅膀的敏感生靈,一隻飛出、整個族群都會跟随傾巢而出,無異于另一種的示警。
這樣的絕妙之所,用來看管貴重之物當然最好不過。
但狄墨生性狡詐,最善揣摩人心之事。最顯眼的地方放置的往往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反而會是陷阱。
李樵趴伏在一處淺坑的陰影中,最後望一眼那石龛所在的天坑底部,轉身向石壁的另一側而去。
背靠山體的絕壁之上,有一處隐蔽在瀑布後的泉眼。
泉眼的位置在那處天坑穹頂的正上方,四臨絕壁、水霧溢散,偶有洞窟光線在瀑布之後穿出,好似懸空在半山腰上的一片霞光暮霭。
這泉眼位置如此奇特,四周似乎并無路可以通達,但隻有轉過那懸崖邊緣才能看到,這絕壁之上有一條隐蔽的石徑,石徑連接了兩條幾乎直上直下的斷崖,将泉眼與那存放石龛的洞窟巧妙連接在了一起。走出那段陡峭的石徑,便能看到那泉眼的全貌。泉眼外圍淺藍,中央卻變為漆黑,好似一隻妖獸的眼睛,氣泡不斷從那漆黑不見底的泉眼深處冒出,好似那深淵裡潛藏着一隻時時吐納呼吸的怪物。
島似瓊壺,瓊壺之底,自然藏着惡鬼。
李樵凝視着那抹詭異的藍色,随後蹲下身子,緩緩将手探入那冒着熱氣的泉眼之中。
水流旋轉着擦過他的皮膚,卻并沒有灼傷他的手。但他知道,隻要他選擇入水的位置再偏上寸餘,等待他的便會是滾燙的沸水。
此處是冷熱泉水彙集之處,熱泉自地底冒出,冷泉則來自那處從山體石壁中滲出的瀑布,兩泉合二為一,便在池中形成了一個溫暖的旋渦。
然而水無形無色,若想準确分辨那冷水與熱泉的交界,實在是一件非常耗費精力的事情,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滾水燙傷,更不要說還要凝神閉氣、暗中取物了。
李樵收回手,重新審視那泓泉水。
波動的水面上浮現出一張人的臉。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臉,可不知為何卻又恍惚間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張臉。
記憶中的那張臉似乎永遠半隐在霧霭之中,從幽深處來,又到幽深中去,凡是沾染到他周身霧氣之人都會被他一同拉入混沌黑暗之中。
他痛恨一切和水有關的東西,然而那人卻正好相反。
天下第一莊莊主狄墨,是個凡事都喜歡與水作伴的人。聽聞此人早年間曾因入山林瘴氣中而傷了肺經,以至于必須時刻待在水汽豐沛之所。
沒有人比狄墨更明白那個道理: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敵人往往來自身邊。
李樵有理由相信,他面前這道難題是對方有意留給自己這樣的“身邊人”的,隻有從天下第一莊出去的人才會這般了解莊主的做事習慣和排布細節,但莊裡出去的人對和水相關的一切都會有種從骨子裡滲出來的恐懼。
這是一種經年累積、有意規訓出來的恐懼,勝過一切精密的布防、高強的守衛,無聲無息便能制人于千裡之外,讓一把鋒利剛直的刀瞬間彎折。
李樵強迫着自己邁出那一步。
他握刀的手在發抖,面色像是被曬褪了色的燈籠紙,冷汗打濕了他鬓角的細發,又順着他的下颌流入衣領之中,潤出一小片深色來。
他的腳尖離那泉水隻有咫尺距離,可卻再也無法靠近分毫了。
泉水中不斷向上翻湧的泡沫好似分裂出一隻隻眼睛,正從各個角度盯着他看,争相破裂的氣泡噼裡啪啦地響着,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吵鬧……
李樵猛地退開三步,随後重重跪倒在布滿碎石的地面上。
不行,還是不行。
師父的刀固然重要,但還沒有重要到能令他邁出這一步。
或許還要再等等,今天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狄墨生性多疑善謀算,此刻就算他能将刀拿到手,也未必能夠順利離島。他需要一個時機,一個能為他提供掩護的時機。
年輕刀客在心底盤算着之後的計劃,試圖用那些計劃中的每一個細節來沖淡這種因恐懼而退縮後的挫敗感。
起身最後望一眼那口幽深的泉眼,李樵轉身向着來時的路折返而去。
細碎的黑色岩石在他腳下發出細微的吱嘎聲,他的情緒紛雜而淩亂,拂去腳印的動作卻熟練而迅速。
巨大的瀑布再次橫在面前,就在他将将快要走出那條石徑的時候,他的腳步停住了。
李樵轉過身,望向方才那處熱泉旁凝結的那片黃綠色。
其實早在登島後不久他便發現,整座瓊壺島上遍布的并非尋常池水,而是硫黃澤。
從前他根本不會留意這些東西,但今早她無意中念起了這件事。她想來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若能采些回去,她見了應當會很欣喜,說不定還會誇贊他一番。
想了想、他走回池邊,随後從身上翻出一隻已經壓扁的油紙包來。
那是用來包糖糕的油紙,用來做這些事倒是剛剛好。
他不太能确定那池邊究竟哪些是石硫磺、哪些隻是雜質,便用刀身都刮下些許,包入油紙前順手将紙包裡最後一點糖糕放入口中。
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開來,他又想起昨夜她将這剩下的半塊糖糕塞在他手裡時的情形。
她的指尖有些涼,那糖糕卻還是溫熱的,熱氣透過油紙傳到他手心上,明明隻有一點點熱量,卻好像很久都沒有散去。
眼下那糖糕已經徹底冷了,但他恍惚間還能感受到那種溫度。他咀嚼得很慢,仿佛這樣便能将那其中的滋味細細品盡,仿佛這樣便能體會她所說的那種快樂……
“你在做什麼?”
男子聲音蓦地在身後響起,帶着三分疑惑與七分譏笑。
瀑布的水聲遮去了來人呼吸吐納的聲響,亦或是他太過沉浸于那糖糕的滋味,直到對方出聲才有所察覺。
李樵手上左手撫上刀鞘,緩緩轉頭望去,便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立在瀑布另一端。
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認得對方的聲音。
是那昨夜才碰過面的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