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拄杖之人的腳步聲已徹底離去,聽牆根的衣莊掌櫃也在安撫之下回到了櫃台後,陸子參離開那春衫閣的腳步卻顯得格外拖沓。
他的胡子因為方才一路的奔襲而顯得有些亂糟糟的,他也顧不上對鏡梳理,隻抱臂生着悶氣,整張臉看起來都皺巴巴的一團,眉頭間的褶皺能夾死三隻蚊子。
鄭沛餘雖已帶着人從後門撤走了,但那幾人是從樊統那裡調來的人手,這般雞飛狗跳地鬧了一通,最後竟連根毛都沒抓到,回頭指不定要如何在那位樊郡守面前編排他,連帶着整個督護府院都要跟着吃瓜落。
何況無風不起浪,他堅信今日之事絕非簡簡單單的一場誤會。先生又如何?那天下第一莊還将殺百人者稱為先生呢,那可算不得是什麼好稱謂。憑什麼對方一搬出書院這座大山,他們便審不得也問不得了?他就是瞧着那人同信報上的畫像有七八分的相似,又恰好乘着一艘蠶興船,所以方才才會那般不管不顧,可沒承想到頭來卻成了他辦事不力,簡直沒處說理。
陸子參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氣憤,平日裡一直帶在身旁的小本子被他捏在手中起了皺,眼瞧着就要變成一團廢紙。
終于,前方不遠處的年輕督護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身後那臉色難看的下屬。
“有話便說,不要憋着。”
陸子參深吸一口氣,似乎這才真正從方才那憋屈的氛圍中解脫出來,嘴上不停、一連串地說道。
“督護恕罪,屬下不知那人乃是您在書院的舊相識,方才情急之下才闖進那衣鋪的,言語上多少有些失了分寸。可此人确實有些古怪,那蠶興船整個九臯也找不出幾艘,怎地就這般湊巧讓他得了一艘?而且我先前見那船上似有一人頭戴短笠,并未做書生裝扮,說不準還有另一人未現身。還有我問他問題的時候,他總是顧左右而言它……”
“除了這許多古怪之處,你可有尋到其他罪證?”
陸子參聲音一頓、面色一窘,随即低下頭去。
“未曾。”
邱陵望向不遠處擁擠熱鬧的河道,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你可知曉如今書院在朝中的地位?你我明面上是都城掌外司的人,但誰都知曉我們頭上頂着的是平南将軍府的名号。沒有萬全的把握,不但撈不到魚兒,反倒還要濕了鞋。你可明白?”
年輕督護說這一番話的時候,神情依舊敞亮,沒有半分玩弄權術之人的陰詭之感。但這一切落在陸子參眼裡,令他頭一回意識到,自家督護雖出身行伍,卻也并非想象中那般不懂變通。
或許斷玉君本性确實剛直,隻是這些年踏足官場、不得不學會了一些保命的本事。這便又是另一個心酸的故事了。
陸子參想罷,望向自家督護的目光中又多了些感慨。
“督護說得是,是屬下莽撞了。隻是那位丁先生……”
“我自會托人去查。你我眼下身在九臯,有些事反而不便。我先前另托人去尋消息,此次正好一并查過。”
邱陵說到此處不由得一頓,雖說那少年同眼下最緊要的案子可能并無直接聯系,但他仍有一種無法消解的危機感。他将這一切歸結于多年查案的直覺,若不查明對方底細,便不能心安。
陸子參未意識到自家督護所說有何異樣,隻當是案子的事,聞言不由得點點頭。
“這倒是,眼下我們幾個都分身乏術,若有消息靈通之人幫助最好不過了。而且我瞧那樊大人的樣子委實不是個做事的人,就算他這次肯來相幫,我同兄弟幾個都心裡不踏實……”他話說到一半,低頭瞧見腰間系着的圍布,這才想起什麼,“诶呀,秦姑娘還被晾在我那鋪子裡呢,我得趕緊……”
陸子參的聲音戛然而止。半晌,他轉了轉眼珠,突然便改口道。
“我那面攤離這不算太遠,督護可用過午膳了?不如與我一同前去……”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邱陵打斷了。
“不了,我有事要去一趟蘇府。面下回再吃吧。”
陸子參有些不甘心,半晌終于下定決心将這話說破。
“這不是吃不吃面的問題啊。我這也是心系督護,想着人家秦姑娘自那日從您這領了半塊玉回去,到現在還沒同您見過面呢,這、這不大合适吧?”
邱陵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有什麼不合适?哪裡不合适?”
陸子參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可那些話就好似被個桃核卡在他的嗓子眼,怎麼也倒不出。
他吭哧半天,換了個說法迂回道。
“秦姑娘為人機敏,遇事果決,同督護行事作風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您難道不喜歡見她嗎?”
許久,邱陵才緩緩點了點頭。
“喜歡。”然而他說完這句,很快便話鋒一轉、繼續鄭重說道,“但比起見她,我更希望事情能快些有進展。”
陸子參聽到那“喜歡”二字,當下差點沒控制住自己、老淚縱橫起來,連帶着對方說的那後半句也都聽不見了。
他跟了眼前這人也有六七個年頭了,還從未從對方嘴裡聽到過喜歡吃什麼、用什麼、同誰在一起過。真是老天開眼,能讓他家督護承認“喜歡”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想罷,陸子參連忙趁熱打鐵、乘勝追擊道。
“那便是了!我看秦姑娘見您也挺開心的,你們應該多見見才是啊。千萬莫要讓秦姑娘同她那心狠手辣、鬼心眼子賊多的阿弟整日混在一起了,混久了遲早要出事啊……”
陸子參這廂急得團團轉,那正主卻有些看不懂他的這份着急。
“眼下正是案情吃緊的時刻,若無要事,頻繁見面豈非是給彼此添亂?”年輕督護說罷,似乎生怕自己的參将聽不明白,又繼續解釋道,“那日她肯獨自來尋我、質問我是否有把握将秘方一事徹底杜絕,一定也是将此事看得十分重要。我若堪破此案、擒獲真兇、徹底了結那秘方隐患,她也會感到欣喜的。”
陸子參瞪着自家督護那張認真嚴肅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對方所說的話每個字都對,但又每個字都不對。他既找不出反駁的字眼,也無法開口去反駁,最後隻得破罐子破摔地拍拍屁股走人。
“左右督護都自有決斷,隻是來日莫要後悔便好。”
陸子參說罷,氣哼哼摘了腰間圍布快步向橋頭走去。
邱陵望着那背影,隻覺得這跟了自己一路的參将最近都有些怪怪的。但他素來不善與人交心,隻能猜測對方是因為不能及時回老家一事而心生情緒。
罷了,過幾日差人再送些豬羊去他鄉下老家好了。
他這方想罷,前方已疾行出十幾步遠的陸子參蓦地回過頭來。
“督護莫要再往我家送豬了,我爹娘年歲已高,實在伺候不過來那十幾頭豬。”
陸子參說罷,魁梧的身形飛快離去、一溜煙地過了橋,隻留年輕督護有些錯愕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翻身上馬、向另一個方向而去。
****** ****** ******
狹窄的巷子深處,青衣書生的身影在夏日繁茂的樹蔭下穿梭着,時而明亮、時而晦暗。
他走得很慢,待拐進那煙柳巷子深處的時候,迎面正遇上三四個奔跑的半大孩子。
領頭的那個孩子手裡高舉着一隻已經化掉一般的糖人,滿頭是汗地跑在前面,将他那一衆眼饞的小夥伴甩在身後。
他正跑得着急,時不時回頭看看是否有人要追上來,沒有留神那步子緩慢的青衣書生。
那孩子似乎沒有料到對方腿腳不便、不躲不避,險些就這麼直直撞上去,好在最後關頭躲開來些,隻是伸長的胳膊蹭上了對方的衣擺,手裡的糖人也被撞掉了腦袋。
孩子見狀又氣又急地跺了跺腳,眼見身後夥伴追了上來,也隻得繼續向前跑去,三四個身影一轉眼已經喧鬧着跑上另一條街了。
化掉的糖稀粘在青紗上,留下黏糊糊的一塊糖漬。青衣書生靜靜看了一會,擡手将袖口微微挽起、遮住了糖漬,随後将手伸進懷中,掏出那一小塊用手帕包好的艾草馍馍、小心查看起來。
半塊馍被貼身放着,雖然壓扁了些,但并沒有碎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