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正因為如此,旁人越是強調他那位兄長所受的磨難和痛苦,他便越是覺得心中有股無法平息的惱怒。
“懷玉嬸是想告訴我:兄長生來便大義凜然、心懷遠志,而我貪生怕死、不求上進,這些年從未變過。他當年自請前去,不過是因為父親選擇将黑月的真相告訴了他,而非告訴了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為那個隻能躲在牆角偷聽的人,我也不想做這走不出九臯城的二少爺,但你們沒有給過我其他選擇,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質問聲回蕩在池塘邊,許是其中的怨氣太重,就連那隔着池水的魚群也感受到了,下一刻紛紛四散逃開。
石懷玉就怔在原地,那雙始終掩藏在袖中的手第一次垂下。
她知曉那兩兄弟之間有着誤解,卻沒有想到這誤解竟如此之深。若非今日那位秦姑娘的幾句話令她心中泛起波瀾,她或許還會一直沉默下去。
“關于你母親許青藍,我有話要告訴你。”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再次開口,“這些話,本該你父親親口告訴你的。但将軍的情況你也知曉,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即使有秦姑娘從旁相助,他或許也很難再好起來了。此事除将軍、大少爺和我之外,再無第四人知曉,你确實無法向旁人求證。但我在此立誓,若我接下來的話有一字一句是虛假,便教我五雷轟頂、不得善終。”
許秋遲沒說話。
他沉默着、一言不發,整個人好似一株粉白落盡、被風吹幹的瘦桃,手中那把豆粕餅早已被捏碎。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個院子裡聽到母親的名諱了。他已隐約意識到石懷玉将要說出口的話或許是可怕而令人難以置信的,從他記事以來,對方向來說話都是溫聲細語的,更不曾用這般重的字眼賭咒發誓。
隻因這些話是要說給他聽的,而他很可能無法接受即将聽到的一切。
“夫人走的那日,将軍遠在城外治水,柳管事在外為夫人尋藥,你因為同教書先生負氣而出走,我帶人去尋你,卻被大雨困在城外。次日淩晨,雨停之後,是大少爺獨自在家發現這一切。夫人并非死于一場曠日難愈的大病,而是懸梁自盡于院中……”
“不對!母親是病死的!”許秋遲厲聲開口,整個人猛地站起身來,手中已被捏碎的魚食灑落一地,“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入世行醫多年,為人向來豁達堅強,與父親也一直恩愛有加,就算是在病中也從未受過冷落。她這樣的人,怎會自尋短見?”
石懷玉仍穩坐石桌旁,并未因對方質問而動搖分毫。
在她決定開口說出一切之前,她便已經料到了眼前的一幕。但有些事一旦開始便無法停下,她沉聲繼續說了下去。
“夫人當初确實身染惡疾,隻是那病邪惡非比尋常,除了傷人性命,還會奪人心智。”
她話一出口,便察覺眼前的人晃了晃。
身處漩渦中心這麼久,盡管石懷玉并未明說,但許秋遲已經猜到一二,隻是這真相太過殘忍,非得從旁人口中說出來,他才能直面。
石懷玉垂下眼簾,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張神情破碎的臉,終于下定決心般開口道。
“當年黑月被困居巢溟山深處,軍中将士皆為毒瘴惡疫所困,你母親師從醫門,不忍衆人受苦便一路跟随前往,卻也因此身染重病。這病起先隻是不能見光,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将軍舉家遷來九臯後不久,一次她病發逃出房間,在意識并不清醒的情況下襲擊了自己的貼身婢女,若非柳管事察覺趕了過來,隻怕就要釀下慘劇。自那以後,她怕自己病容可怖、發病時無法控制自己,便求将軍将她安置在偏院中,平日裡也一直閉門不出。将軍遣散了府中大半仆從,由自己貼身照顧夫人,并不許你和大少爺私下探望,便是憂心會舊事重演……”
石懷玉的聲音輕輕在屋内響起,落在許秋遲耳朵中卻似巨石入海。
他像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在聽别人的故事,無論如何也不能将這故事中的人物同自己聯系在一起。
“所以呢?你是要告訴我,母親是因為不想再受折磨,才選擇丢下我們尋求解脫嗎?”
“你若親眼見過夫人最後的模樣,便不會對她的決定心生半分怨怼。她那樣一個視尊嚴高于一切的人,不會容忍自己落得那般地步,更不想讓她的孩子有那樣的母親。隻是她的苦心終究還是被老天糟蹋了。”
許秋遲站起身來,撐在石桌上的手因用力而發白。
“懷玉嬸說起的這些事當真是在邱府發生過的嗎?為何我一點印象也沒有?還有兄長,他也不是沒有長嘴,他為何從未對我提起過?”
“夫人自缢之前已無法提筆,但她親口同我說過她之所以做出如此選擇,就是不想日後釀成悲劇、悔之晚矣。她要保護她的孩子,更不想她的孩子有朝一日看到她徹底變為怪物的模樣。你當時年紀還小,并不記得這許多,我幫着将軍哄騙你幾句,你便信了母親隻是得了重病起不了床,這些年過去也從未想過質疑,這并不是你的錯。”石懷玉放在膝頭的雙手因為那無法承受的沉重過往而緊緊絞在一起,“至于你兄長……他本就不是個會将一切都說出口的人。将軍從來沒有厚此薄彼,将黑月的過往告訴他、瞞着你,是他自己發現的一切。之後蘇家出了類似的事,他緣何會打破守了十幾年的規矩,不惜立下軍令狀也要趕回九臯,你這般聰慧,還不能從其中看出一二嗎?”
許秋遲雙目赤紅,嗓音已帶上幾分顫抖。
“為何不說?為何不是他親自來告訴我這一切?我們不是一家人嗎?他若明白母親對于我的意義,就不該瞞着我!他莫不是以為這樣做我就會感激他?!他以為他是誰?憑什麼替我做這決定……”
“因為若你不知實情,失去至親的痛終會淡去,日後念起仍是心生向往的。可他若告訴你實情,你便徹徹底底失去了母親,變得同他一樣、隻要聽到‘母親’二字便會噩夢連連。”石懷玉的聲音開始哽咽,過往一幕幕壓在她心頭多年,在這一刻轟隆落地,“親眼目睹生母吊死在自己面前,這等慘事就算到了而立之年也難以承受,何況你兄長那年也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夫人死後的整整一年時間裡,他夜夜驚醒、惶惶不能入睡,隻要望見院中敞開的屋門、聽見風吹動繩索發出的聲響,便會想起那日清晨所見。他這些年所經曆的痛苦與折磨,不想你也一并承受,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其中苦心你可能明白?”
“不……不要說了……”男子搖了搖頭,仿佛這樣便能徹底忘卻自己聽到的一切,“你說的這些,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我知曉這些年,你一直怨恨你母親抛下了你、你兄長也離你而去。但他們所做的一切,不過都隻是為了保護你而已。這世間再沒有比他們更愛護你的人了。”
石懷玉緊緊交握在一起的雙手終于脫力般分開來,她來到那背對着自己的錦衣少爺面前,擡起顫抖的手抱住對方的肩膀,強迫他面對自己。
“所以答應我,不要怨恨你兄長。這些年他不比你好過到哪裡去。他不是真心想要離開這裡,他也并非厭惡這個家。誰都可以誤解他是個不念親情、鐵石心腸之人,唯有你不可以!将軍戎馬一生、保家衛國,一家人本該團圓長久,可為何一切到最後卻成了這個樣子,為何邱家的兩個孩子都如此命苦啊!”
石懷玉說到最後,整個人已泣不成聲。
她一手抓着許秋遲的肩膀,另一隻手無力垂落,背脊深深彎了下去,淚水幾乎打濕了他半邊衣襟。
這個上了年歲的婦人平日裡看似溫和,實則是這府中最不輕易顯露情緒的人。
隻是這一刻,過往十數年在這孤寂大院裡堆積的悲涼與痛苦在這一瞬間經由她宣洩而出,将用克制堆積起來的禮法規矩沖擊的潰不成軍。
許秋遲就靜靜站在那裡,任由眼前的人将這十幾年的眼淚流盡。
過了許久,他終于尋回了些力氣,扶起那婦人到一旁坐下,掏出身上的帕子,輕輕為對方擦去臉上的淚痕。
“懷玉嬸哭得這樣傷心,是在可憐我們嗎?那我就當你替我們哭過了,省下的眼淚留給下次,下次再換我來哭。”
石懷玉擡起頭,用那雙哭腫的眼睛望向眼前的年輕男子,似乎想要看透他玩笑話的背後究竟在想什麼。
“懷玉嬸可信我?其實在心底,我從來沒有怨恨過兄長。”
就是因為是家人,就是因為不論發生過什麼都沒有辦法去怨恨,才是最痛苦的。
石懷玉望着眼前男子那雙年輕而多情的眼睛,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同樣喜歡蹲在池塘邊觀魚的女子。
那些顔色鮮豔、充滿活力的錦鯉,隻有在魚食投入池水中的一刻才會從水下鑽出,在池水中攪動起鮮豔的漩渦,就像女子臉上一瞬即逝的柔情。
她以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種深藏于心底的溫柔與寬容了。
“說了這麼久,我都餓了。”男子的聲音輕輕的,帶着些許小時候才有的孩子氣,“方才光顧着和兄長置氣,飯菜都沒吃幾口,懷玉嬸幫我熱一點甜湯來,好不好?”
石懷玉望着那張眉眼含笑的臉,自然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對方究竟聽進去幾分,但她也隻能做到這裡了,之後如何便是那兩兄弟自己的修行課題了。
她整理一番神色、起身離開,不一會便端了熱好的甜湯出來。
“慢些喝,方才熱過,燙得很。”
許秋遲沒說話,隻低着頭安靜地、一勺一勺地喝着碗裡的湯。
熱氣氤氲了他的視線,世界因此褪去了尖銳的棱角,變成一團柔軟的白色。
這些年他一直帶着一種不滿足在生活,不滿足于這個注定缺損的家,不滿足于止步于天地前的自由,但到頭來仔細想想,其實他已經比旁人得到的更多了。
他的兄長,其實連這一池遊魚、一碗甜湯、一句來自親人的噓寒問暖都不曾擁有過,卻從未抱怨過自己沒有得到更多。
而他身邊有父親,有辛兒,有懷玉嬸和柳管事,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家的地方。
是的,九臯城是他的家,這座他總嫌清冷的院子是他的家。困住他的從來不是他的父兄,也不是他腳下的土地,而是名為過去的囚籠。
手中的湯碗終于見了底,他緩緩放下那隻碗,擡眼望向那片夜色中甯靜的池塘。
就讓他最後再享受片刻這些曾經擁有的東西。時候到了,就換他去外面那個貧瘠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