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走出船艙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接近黃昏。
雲層壓得低低的,幾乎要與渾濁的河水連成一片。船頭破開雨霧,在兩岸望不到盡頭的竹林間穿梭。這種郁州特有的浚河船專為疏浚河道而生,船身同龍樞商船相比短上一截,在開闊水域航行時的能力要差些,卻能在險灘碛口間行進,頗有種險中求勝的姿态。
隻是方從險境中脫身的喜悅沒能持續太久,秦九葉的手心攥着一張薄紙,那是方才在船屋時,邱陵離開前交到她手中的。
“其實我這次來尋你,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你。先前你阿翁的事,我很抱歉。雖然有些遲了,但還是覺得應當說與你知曉。這是秦三友出城離開九臯後的一些動向,前段時間我在九臯協助調查周邊水患情況,順便幫你問到了這些,都記錄在這裡了,不知對你來說是否有用。”
彼時許秋遲已經離開走遠,對方如是低聲解釋着,秦九葉沒有看那張紙,隻擡頭怔怔看着面前之人。
秦三友死後的那段時間,她曾想過要尋邱陵幫忙,畢竟對方是經驗豐富的查案督護,肯定比她這個勢單力薄的村姑頂用得多。
但她方有這個想法的瞬間便放棄了。秦三友的事是她自己的事,她千不該、萬不該将其他人拖下水。邱陵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不想用沉重的人情去消耗他們之間的情誼,更不想在這樣緊要的關頭因一己之私拖住對方行動的腳步。
除了那天發現屍體的仵作,她再沒有向其他人說起過自己對老秦之死的懷疑。思念與悔恨誰也無法替代,而老秦的死更是一件幾乎注定不可能尋到證據的事,除非有一日她能面對面與那真兇對峙。
然而即便如此,眼前的人還是體察到了一切,甚至在她沒有開口的前提下,已默默為她做了這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秦九葉才緩緩伸出手、鄭重從對方手中接過了那薄薄的紙張。
官府用的青皮紙輕薄耐用,卻因為長時間壓在貼身的地方而起了皺,她将那紙緊緊握在手中,深深彎下腰去。
“督護所做的一切,九葉銘記于心。若來日有機會,定竭盡全力報答。”
她彎下腰去的同時,面前的人已不由自主伸出了手,但最終隻是虛扶一把,随後輕聲道。
“有位相熟的大人在追查丁渺下落的時候尋到了觀潮亭赤霞灘附近,若我們的判斷沒有錯的話,對方當時應當是從那裡離開的九臯。至于你阿翁……”
邱陵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不會說些不負責任的話,但秦九葉已能猜到可能發生的情況。
赤霞灘是走大船的地方,秦三友很少跑那一帶,但那是因為彼時他有自己的舢闆。小碼頭的船家很少舍得多雇幾個幫工,沒有自己的船的情況下,若想多得些船資抵消路費,便隻能去尋大船做工。
先前埋在心底的那股難受又開始翻湧起來,一旁邱陵觀察着她面上神色,不由得開口道。
“這些消息也不一定準确。我隻是将自己知曉的情況告知于你,你自己來判斷。”
秦九葉回過神來,打起精神給了對方一個安慰的笑。
“我隻是在想,老秦的屍首是在丁翁村外、黛绡河中發現的,黛绡河上遊最遠也就到贛庾北邊、離都城尚遠。如果老秦當真上了丁渺的船,會不會……”
她話說得有些遲疑,邱陵卻已聽明白。
“你的意思是說,丁渺離開九臯後并未直入北上都城,而是一直潛藏在焦州某處?”
“我也隻是猜測。而且就算對方當真如此,也可能是因為有追兵在身後或者為水患所困。可如果是他本意如此……”秦九葉略微停頓,将心底的推測說了出來,“……說明丁渺的目标或許不是都城乃至祭祀大典。那他為何還要大張旗鼓将梁家拖下水、甚至将孝甯王府牽扯進來呢?就隻是為了尋個靠山嗎?那些七合鬯真的隻是障眼法嗎?”
秦九葉話一出口,邱陵也思緒飛轉。
周亞賢那日在觀潮亭中說的話他還記得,對方明确說過,已經攔下了去往都城的可疑船隻,剩下的也已鎖定。那便有兩種可能:其一,周亞賢為了暫時安撫他說了謊,為的是讓他将心思放在天下第一莊上。但憑他對對方的了解來看,那樣一個做事滴水不漏之人應當是不屑于打這種障眼法的。
剩下的一種可能便是……
“我們假定丁渺與孝甯王兩人在很早之前便已達成了某種共識,隻不過他們要做的不是一件事,而是分頭行動的兩件事。孝甯王借祭祀大典戕害文武百官、攪亂都城朝局隻是其一,丁渺徘徊龍樞的真實目的則是其二。”
“又或者就連孝甯王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秦九葉似乎也抓住了些許頭緒,當即飛快接着說了下去,“其實我一直覺得天下第一莊在整件事中的态度很是奇怪。按理來說,能夠撬動孝甯王府這條線,丁渺想必借助了天下第一莊的勢力暗中籌謀,此事也不可能瞞住狄墨太久,但瓊壺島當晚我在方外觀的船上見過元岐,後者顯然沒有将天下第一莊放在眼裡,甚至服下的秘方也不是從狄墨手中得到的。由此可見,或許狄墨對秘方一事的态度發生過改變,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後續雖然發現梁世安等人的行蹤,卻從沒見過所謂天下第一莊殺手暗中協助的迹象。要知道狄墨為了晴風散的事可是行動迅速,鎖定丁翁村後便派人前去滅口了。”
而官迅速鎖定了那些北上的問題船隻,某種程度上也側面證明了梁世安沒能獲得更多江湖勢力的加持。如果這個推斷成真,九臯不會像都城那樣戒備森嚴,丁渺不論想做什麼,得手的機會反而更大。邱陵現下人在郁州、分身乏術,一時間無法親自确認,隻能等待林放等人的消息,而她已千難萬險來到此地,是抱着要解開秘方疑團的決心而來,又怎能在沒有結果的情況下輕易離開呢?
她沉浸在糾結情緒中,沒有留意自己此刻臉上的神情,但站在一旁的邱陵卻看到了。
他抿緊了嘴唇,随即突然開口道。
“如果最後的最後,你阿翁的事背後當真是丁渺,你要如何做?”
秦九葉一愣,随即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來。
她會殺了丁渺嗎?還是孤身去和對方對峙,就像那日她頂着大風來邱府一樣?
眼見女子一直沉默,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突然無比後悔沒有再權衡一二便将那查到的信息給了她。
“此人遠比看上去要危險得多,又藏身暗處、動向不明,而且他身邊跟着的那名刀客亦手段兇殘,聽風堂一案或許隻不過是冰山一角。答應我,不要獨自去面對他。”
對了,還有老唐的一筆賬沒算呢。
看來她和那個人之間,注定有一場避無可避的生死較量。
直到目送邱陵離開,秦九葉再沒有展露過分毫令人不安的情緒。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将“複仇”二字挂在嘴上,是因為這兩個字無時無刻不在她心底灼燒着,像不能熄滅的火星,等待着死灰複燃的契機。
過去在溟山深處度過的那些夜裡,她總在思考這個問題:到底什麼才算得上是公道,她要如何做才能算是為老唐、為阿翁讨回公道。到底怎樣才能算是複仇,怎樣才能讓對方感受到和她一樣的悲傷、痛苦和憤怒。
如果最後的答案隻有“一命換一命”,那她就殺了他,絕不手軟。
上漲的河水将整片竹林沖出無數條彎彎曲曲的河道,翠竹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風中沙沙作響,船頭偶爾擦過竹葉,又轉瞬間沒入其中,有種奇妙而幽深的感覺。
不知不覺,就算是在這最荒蠻的深山裡,也不大聽得到蟲鳴聲了。
金風未動蟬先覺。秋寒順着水流從北往南開始蔓延,即将席卷整個襄梁大地,而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将迎來這場避無可避的寒流。
迎面一陣風吹來,激起些許涼意,秦九葉瑟縮了一下,正想回屋避一避風,便聽陸子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秦姑娘,陸某實在是……無顔見你啊!”
數日不見,對方的眼睛仍有些紅腫,那未曾好好修建過的須發幾乎要将那雙小眼淹沒了,一開口聲音聽着像是快要哭出來。
甲闆上路過的船工聞聲有些好奇地望過來,秦九葉頓時覺得有些丢人,隻得一瘸一拐上前低聲安穩道。
“陸參将也是遭了罪,說這些做什麼?大家不也都沒事嗎?”
陸子參将眼淚憋了回去。
“我隻是想起督護臨行前的囑托,又想到自己的無能,到頭來竟還要求助于川流院那狗屁江湖暗莊,簡直将督護的臉面丢到爺爺家去了……”
又是川流院,方才許秋遲說到之前被救一事時似乎也提起了川流院。
轉頭又望了望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竹海,秦九葉突然想起先前那些山民說過的話。西邊官府把守之人她已經見識過了,接下來不會便是那東邊走火入魔的江湖魔頭吧?
“此處莫非是……”
秦九葉有些不可思議地轉過頭去,正與陸子參的眼神相對,後者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不錯,再往前便是那傳聞中的川流院了。”
一些說不清的情緒在心間激蕩,秦九葉頓了片刻才喃喃問道。
“怎會是……川流院?”
陸子參未察覺她的情緒,隻跟着感歎道。
“若非親自走上一趟我也想不到,那位談大人竟一直同川流院有來往。可轉念想想倒也有迹可循,這居巢本就是荒蠻之地,魚龍混雜、形勢多變,需得适時結盟、彼此關照才有可能守得住這片地界。談大人從川流院處得消息,而那川流院得談大人做掩護,這等互幫互利的關系倒也穩固,隻不過明面上大家必須要裝作互不相識。此番對方肯出船相助,想來也是念着這層關系……”
陸子參說到一半,眼前突然閃過那日竹樓裡吐血的少年,話頭急忙打住,險些一口咬了自己的舌頭。
那廂秦九葉邊聽邊點頭,一副并未在意的樣子,唯有握在欄杆上的手出賣了她此刻内心的感受。
先前那種預感越發強烈,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鎮定些。
“我們還會在此地耽擱多久?”
女子似乎并未察覺什麼,陸子參微微松了口氣,連忙正色道。
“這也說不準,需等前方河道疏通。不過督護說了,要幫秦姑娘安排個可以做事的地方,有什麼需要盡管跟陸某提,我也算是将功折罪。”
秦九葉聽罷轉過頭來,意味不明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督護每日事務繁忙,多虧陸參将這個左膀右臂相助。聽陸參将所言,這次借川流院的船入居巢、你也參與其中,可有同那院中之人打過交道?”
“左膀右臂”四個字聽得陸子參有些飄飄然,渾身上下頓時充滿了使不完的勁,先前顧慮一掃而空。
“那是自然。那江湖暗莊中人行事很是鬼祟,不過在下年少時也是剿過匪、立過功的,這雙眼睛放得雪亮,與他們周旋起來也算機靈……”
秦九葉左右四顧一番,湊近前壓低嗓子道。
“既然如此,不知陸參将可有見過一個人。”
“誰?”
她輕聲在對方耳邊吐出兩個字,聽清那名字的一刻,陸子參的臉瞬間由紅變綠、由綠變紫、由紫轉黑,整個人像中了毒一般。
本來隻是不報希望地随口問起,可見對方這副模樣,秦九葉心中頓時有了答案。
“莫非你當真見過他?”
“咱們不是要繼續查秘方的事嗎?你、你找他做什麼……”
陸子參磕磕巴巴地應付着,本想着能糊弄過去,奈何對方太過敏銳,壓根不想同他繼續演戲了。
“當然是為了秘方的事,不然你以為如何?我之前便說過,公子琰或許另有私心、不可完全盡信,但川流院中若有咱們的人,難道不是好事一樁嗎?”
話雖如此,可那李樵什麼時候算“他們的人”了啊?他陸子參行伍出身、靠着軍功一樁樁爬上來,何時要與那天下第一莊叛逃者同流合污了?
陸子參心下擰巴,臉上寫滿了“不情願”三個字,但自知已瞞不過對方,隻得低聲道。
“去尋你之前,我确實是見過他的。當時他也說要去找你,可出發後就沒再見着他了,這幾天一直如此,不止是我,二少爺他們也沒再見過,這川流院本就是江湖之所,誰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莫名覺得這說辭像是故意抹黑一樣,急得連忙再三發誓,“真的!我對天發誓,我說的都是事實!”
秦九葉點點頭,面色倒很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