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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廿載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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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狗藏身的院子很寬敞也很簡單,整個院中隻有一間房,與其說是學堂,倒像是山間供打獵之人歇腳的茅屋。四處陳設簡陋,除了桌椅和堆滿案牍上的書卷,再無他物。風順着竹簾縫隙鑽進屋中,将牆面上已經落了灰的布簾掀開一半,露出其下挂着的幾張畫像。畫上的人有老有少,都是一襲青衫、正襟危坐的樣子,作畫的細絹因保存不當而微微泛黃脫色,但裱糊的工藝卻是上等的。

“那是青重山曆代書院先生的畫像,由當時的院駐親自執筆。我将他們的畫像挂在此處,便是蓬荜茅屋,也同天子學堂無異。”公子琰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聽起來分外平和,“這裡的土地已經不适合生活,老一輩人卻仍不願離去,甯做被困在此地的孤魂野鬼。但孩子們是無辜的,他們應當有選擇的權利。”

想到當初在溟山中邂逅的那些山民,又聯想到方才在院中蹴鞠的孩子,秦九葉終于明白了那些山民口中奇怪傳說的由來。

竹林裡确實住着魔頭,隻不過魔頭“抓走”小孩并不是拿去練功了,而是讓他們進入學堂、讀書識字,為走出大山、去見外面的世界做準備。因為居巢人的身份,若非公子琰,這裡的孩子很難在别處求學生活。隻是似對方這般急功近利之人,竟會願意耗費心血做這樣一件幾乎不會有回報的事,若非親眼所見,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

“能教書的夫子千千萬,你為何獨獨要留下他?你連老唐都不肯出手相救,如何要我相信你會救起一個素昧平生、半癡半傻的江湖乞丐?”

入秋晨起的風冷飕飕的,那連喝口涼水都受不住的公子就停在窗後,定定望向院中一草一木。

“青重山書院成立至今已有近百年,百年間流轉過的名儒大宗無數,資質最普通的教習更是萬千,那些年我在書院打過交道的共有十三位,但這些年我想盡辦法、四處搜尋,最終也隻得這十二幅畫像。否則,你應當可以看一看他昔日的樣子。”

秦九葉終于頓住,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什麼。

“你是說杜老狗是書院的人?你将他關在這裡,該不會是怕他洩露了你的身份……”

她的質疑還沒有說完,對方已經輕聲打斷道。

“不要那樣稱呼他。他本姓孟,單名一個珂字。珂雪無暇,就算一朝落入泥污之中,也不會改變高潔的本質。他不是書院學識最淵博的夫子,又有些固執的小毛病,看起來有幾分窩囊。書院中的教習常在堂前懲戒學生,而他嘴上唠叨嚴厲,闆子卻從沒有真的打在學生手上,都打在了身前的石闆上。時間久了,石闆上就留下一個凹痕。旁人問他石闆上的凹痕從何而來,他便說是自己打瞌睡時磨出來的,院中同袍笑他懶散,他也都一笑了之。”

“少年心性輕狂,青重山書院中的少年更是如此。他們看不起這樣的老師,每日練習結黨之術、操弄風雲之法,當面恭敬行禮,背後言辭輕蔑,而我常是他們簇擁的對象,附和兩句也覺得無傷大雅。畢竟在我的記憶中,他隻是個對不上号的名字罷了。”

與昨夜講起丁渺時不同,此時的公子琰全然褪去了那些陰冷孤執,變得近乎随性平和,這或許是來自将死之人逐漸顯露出的死寂,又或許隻是掙紮一生終将迎來命運審判前的平靜。

回憶中拼湊而出的人形似乎有些陌生,可細瞧竟同自己認識的那個杜老狗有些相似輪廓,都是一樣的不得志。隻是一旦想起杜老狗那缺了指甲的小指和不時瘋癫錯亂的模樣,秦九葉便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有着那樣過往的一個人會淪落到如今的樣子。

“你若真是他的學生,他怎會認不出你?還是說……你與他曾有過什麼過節仇怨,以至于曾經對他做過什麼可怕的事,以至于讓他徹底忘卻了過去、甚至忘卻了自己是誰?”

“我的仇人有很多,恩人卻隻有一個。隻可惜,做我的恩人,下場是如此悲慘。”

公子琰說罷,推着木輪椅靠近一旁書案,一手拾起磨了一半的墨,另一隻手将紙張鋪陳開來。

“書院猶如雨水豐沛之地,滋養每一個少年人的抱負,我有太多想要實現的設想、太多想要突破的禁忌,朝堂無法盛下我的野心,我便将目光投向了江湖之所。入山莊第二年,我已出盡風頭,狄墨手中那本寫滿朝中秘辛的名錄有一半出自我的手筆。江湖中誰人不知天下第一莊影使手段了得,朝堂之下我是人人渴望靠近又忌憚被卷入其中的暗流,我走到哪裡、哪裡便會為我施儀立杖。我被權勢帶來的美妙迷惑了雙眼,以為這便是我應得的人生獎賞。直到七年前,老天決定假丁渺之手向我讨回這一切的代價。”

李樵逃離山莊便是七年前、新帝登基後第二年的春天,之後不久丁渺因此受累被關入塔中,苦熬半年後将恨意報複在了公子琰身上,算一算時間應當同眼下一樣正值秋天,如此說來……

早前與邱陵等人在船塢中的秘密交談再次浮現在眼前,秦九葉擡起頭、恍然開口道。

“所以……你就是南宮家邀請的那第四十四個赴宴之人。”

秋末正值霜重寒起之時,彼時的孫琰應禦史中尉南宮冀之邀赴迷苑水榭秋宴,卻在當晚第一次發病,屠盡滿院賓客乃至南宮滿門,之後便為天下第一莊與朝廷聯手追殺。

“南宮比我年長四歲,卻似同輩、親同手足,然自我入山莊以來,便總是聚少離多,那是我們時隔多年後第一次相聚,為了赴宴我推掉了很多事。然而……”

公子琰的聲音戛然而止,這是他今日第一次因情緒起伏而中斷,半晌才提筆在那新鋪好的紙張上書寫起來,筆尖摩擦紙張時的細微聲響,将他的聲音襯托得愈發有氣無力,像是在這一瞬間洩掉了許多東西。

“斷玉君托呈羽暗中調查此事,他所查到的一切或許比我記憶中還要清晰一些。離開迷苑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混沌絕望中逃亡,我不知曉自己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知曉這一切背後的關聯,直至第一場冬雪落下。”

“老天就是如此頑劣不堪,喜歡用相似的命運去懲罰狂妄之人。當初我帶人追殺甲十三,數次将他逼入絕境。而不過半載之後,走投無路之人便成了我自己。甲十三在山莊時舉目無親、無人能依,卻得李青刀相助。而我曾經一呼百應、風光無限,一朝之間卻落得衆叛親離、窮途末路,還不如一隻街邊的野狗。我此前半生曾收獲過多少榮光,那一刻心中便滋生出多少仇恨。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那個願意在絕境中向我伸出手的人是誰。”

“彼時我已是傷重力竭、強弩之末,情急之下兵行險招,想着燈下黑的道理,折返回了陵湖,拼着最後一口氣連夜潛入青重山後山。我是書院出身,知道那裡的密道,不料卻撞上在後山觀星的老師。他救起我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再第一時間認出他的臉,是先看到了他身上那身書院的芰荷紗,又看到了他腰間挂着的銅削,這才慢慢想起有這麼号人。”

大雨中的洗竹山再次出現在眼前,幾乎是是同樣的情景、同樣的情節,秦九葉心中一緊,幾乎是當下便追問道。

“你威脅他了嗎?還是騙了他?”

“我自知狄墨與朝中宿敵都要借此機會将我鏟除,我已是走投無路,即便心中不安也再無選擇,幹脆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旁人頭上,哭訴進入山莊、成為旁人手中屠刀非我本意,自己是一時不慎才步入歧途,幡然醒悟過後想要擺脫這一切才會被莊中人追殺。他聽後隻問我,是否當真決心悔過、重頭再來,我那時隻想活命,自然又是一番痛哭流涕。他再沒有多說半個字,隻将我藏進後山的茅屋中,每日走上十裡山路為我送飯食和草藥,直到天下第一莊與官府的人一同找上門來。”

公子琰落筆的動作一頓,有些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我說到此處,你可會覺得他是個輕信于人的蠢鈍之人?”

秦九葉搖搖頭。

“不是所有人都似你這般,将良知的泯滅當做聰慧,将善意與勇敢當做愚蠢。”

沙啞的笑聲響起,吸飽墨汁的筆肚吐出一滴墨來滴落紙上,洇出一片磨痕,提筆之人卻渾然未覺。

“他們來到後山的那天,我就藏在茅屋後的石闆下。石闆隔不住我的耳朵,他們每一個人的聲音我都聽得清清楚楚,說出口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過往記憶在講述者胸臆間翻湧,令他發出沉重而不甘的咳喘聲,“整個書院背後是遠在都城的半個襄梁朝野,卻沒有一個人在此時為孫家進言半句。天下第一莊裡高手無數,卻無人敢反抗狄墨說的半個字。而我的老師不過一介書生、沒有半點拳腳功夫,卻能對着那些人逐句駁斥,說他們是賊仁戕義,嘴上是天下、心裡是自己,連做人最基本的良知都沒有,隻不過是仗着手中刀劍屠戮弱者、仗着世襲的權力傾軋異己。他悔為書院做事十餘載年,今日若是身死也算償還了這筆業債。”

一語作罷,好似呼出了肺腑之中最後一口濁氣,公子琰緩緩擱筆,擡手摩挲着那張最普通不過的黃紙,未幹的墨迹沾染了他的指尖,轉瞬便又幹涸。

“我的老師隻教了我一年丹青。丹青不是野心所歸,他也不是桃李遍朝野的帝師太傅。一意孤行進入山莊之後,整整七年我都沒有回去看望過他。我少時志存高遠,自以為有這世間最崇高的抱負,對他教授的丹青星圖、民俗風土之事嗤之以鼻,在書院時甚至未曾好好對他行過大禮。但救起我的那一夜,他卻對着一個七年未曾謀面、已經年逾三十的我說,我永遠是他的學生,而老師保護學生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

十指在桌案間收緊,他那雙早已幹癟的雙目流不出一滴眼淚,聲音卻因哽咽而越發沙啞。

天邊最後一絲光亮褪去,世界墜入一片沉郁的藍色,蕭索秋風将滞留桌案間翻飛的書頁吹得嘩啦作響,與落葉交織成蕭索的聲音。

秦九葉靜靜望着木輪椅上的那道人影,心底猶如被秋聲震動而深感悲涼。

她沒能親眼見證那樣意氣風發、師者仁心的孟珂,但她自己也是有過師父的。

她的師父收了秦三友一籃子雞蛋便帶了她整整十年,從未吝啬于分享她平生所見所聞、所學所感,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不止是她的師父,拯救李樵于幽暗過往而不求回報的李青刀是如此,傾盡一生所學培養滕狐的左鹚亦是如此。

她已不能去詢問杜老狗,是否後悔過當初的決定。她也并不想去苛責眼前之人,發誓要榨出幾滴遲來的淚水。但她還是忍不住會去關心故事的結尾。

“然後呢?你有沒有去找過他?”

“他被帶走後,我養好傷離開了後山,卻不敢輕易抛頭露面,隻能如地底蝼蛄般不見光地活着,待有機會再回到陵湖的時候已是半年之後。書院裡又換了一批教習,我小心托人打聽,隻知道他并沒有被處死,隻是人瘋了,東躲西藏一陣子後便從陵湖消失了,再沒有人見過他。”

公子琰垂下頭去,即使身體衰敗殘破,這具身體中的靈魂卻仍帶着往日高貴倨傲的記憶,隻是此刻愧疚與負罪的沉重已徹底壓垮了他。

“我那一生與人為善的老師,最終竟是如此度過後半生的。這院中之人所經曆的一切我都一一經曆過,然而晴風散之痛、秘方之苦、乃至日夜不休的追殺都不是我此生的地獄時刻,我的地獄時刻便是與老師重逢的那一瞬間。”

李樵因公子琰暗算卷入秘方一案,如今半人不人、半鬼不鬼的公子琰是丁渺一手造就的,而丁渺的悲劇又是因為當年的甲十三。如果說一切的一切不過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罷了,那孟珂又算什麼呢?他究竟做了什麼惡事,需得用這些年的痛苦折磨來償還呢?

秦九葉望向那排缺了口的畫像,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現出杜老狗那張從來髒兮兮的臉。

因為畫像遺失,那些人想要抓他逼問之人才會無從下手。但也因為連一張畫像也無,人們關于他的記憶終将變得模糊。或許她永遠也不會知曉當年的孟珂是何風姿,而那個高潔的靈魂又是否還在杜老狗的身體裡。他就像瓦上霜雪,隻有某日擡頭注視過的人才記得他的模樣。

缺失的畫像、失智的故人,無人能證明那段師徒情誼,但這一回,她卻不再質疑他口中所說的一切。

“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你不是說他是你的朋友嗎?”公子琰擡起頭來,講述往昔的情緒已盡數褪去,他又變回了那個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的暗莊之主,“朋友之間自然應當坦誠相待。更何況……若要接手這裡,你總該知曉我做這一切的初心。”

饒是心中有過千百種猜測,聽到對方輕描淡寫說出意圖的那一刻,秦九葉還是不由自主地退開半步。

原來這才是對方步步為營、設計将她拉入這院中,又輾轉道出杜老狗過去的真實意圖。

公子琰要她為杜老狗乃至整個川流院負責。

“我看你着實病得不輕……”

“别急着拒絕。我有把握向你開口,便有把握你終會答應下來的。”

秦九葉定了定神,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了拳頭。

“你錯了。我自己都活得艱難,擔不起這麼重的擔子,也當不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世人哪有幾個真的見過活菩薩的?不過都是你這樣的普通人罷了。”公子琰大笑,聲音中有種看破一切的痛快悲涼,“過往數十載,我見過的聰明人、大英雄、野心家不計其數。他們或許本領非凡、天資卓越,但唯有在堅持這件事上,甚至不如那夜夜走街的打更人。而川流院要做的事,那些所謂的聰明人連一月之期也堅持不了。隻因這世上能成大義者,或多或少都有些許愚執。”

好一個愚執。

秦九葉有些哭笑不得。

從前隻有人說她是窮死鬼磨出來的骨頭、餓死鬼填的肉,還從未有人用“愚執”二字來形容她,而她一時竟分不清這算是誇贊還是诋毀。

“世人趨利避害,所謂“愚執”也是需要本錢的。而我全部身家也隻得一盒碎銀和村裡那兩間半破屋。除了行醫問藥,江湖之事、朝野之争都一概不通……”

“不錯。你要研究秘方、對付丁渺、遊走江湖與官家勢力間而不為之左右,僅憑一人智慧與能力是做不到的,這便是川流院于你而言的意義。”他說罷轉動手腕,書墨方成的那張紙被輕飄飄遞到了秦九葉面前,“我将這些年積攢的一切盡數交于你,你可随心調配這名單上的人,用以完成我們的承諾。海納百川流于此,我将它們藏在心底、從未落筆紙上,你看過後将這紙燒了,它們便屬于你了。”

秦九葉望着那張紙,遲遲沒有伸出手去。

從開始在丁翁村做生意的那日開始,她學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任何東西都是有價碼的,想着占便宜,日後總有一日要還的。

“或許你看錯了我,你口中說的那些事,我并不在意。我隻在意我賺的銀子,我隻在乎我身邊的人……”

“你若對這些毫不在意,為何要讓熊嬸換了滕狐的方子、重新煎藥給那些院子裡的病人?你若對這些毫不在意,我同你說起丁渺的事的時候,你為何獨獨問起那賣炭翁和他孫女的下場?”

公子琰輕輕擡手指向窗外,院中那腦袋有些不大靈光的夫子已不在原地,隻留樹下那隻髒兮兮的鞋子和樹幹上那枚已經風幹的蟬蛻。

“他與你非親非故,隻是因一樁案子短暫有過交集的陌路人,真要深究的話,他甚至還間接害死過你的朋友。可方才我踏入院中的時候,你又為何要擋在他身前?”

秦九葉沒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的沉默已經給了對方答案。

公子琰笑了,指向窗外的手落下、一錘定音。

“你一定在心裡唾罵我的無恥,不甘心被我這樣的人捏在手中。但你無法違逆你的本心,就像當初我的老師一樣。你就是川流院的下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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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觜澱形狀狹長的堤壩猶如一把殺魚刀破開渂江這尾靈魚的魚腹,與不遠處綿延不絕的竹海隔江相望。

長堤盡頭,一身黑衣的年輕督護立在風中,眼前閃過的是那女子走入竹林深處的那一幕。

他不知道對方在公子琰那裡究竟是會尋到答案還是更多疑問,先前的種種猜測日夜在他心底發酵,令他越發坐立難安。他還從未遇到過似丁渺那般陰詭狡詐的對手,對方像是這居巢深山中經年不散的一團霧氣,令人看不透又摸不着。他一定遺漏了什麼,是那些經由狄墨之手送入江湖各門派中的大廬釀,還是那七艘包抄九臯又被他截下來的船……

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從背後靠近,沒有習武之人特有的謹慎,反而帶着幾分懶散。

邱陵轉過身先一步行禮道。

“見過談大人。”

談獨策點點頭,視線不由得在對方身上徘徊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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