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烏雲黑沉沉壓下來,整個盛京都被籠罩在可怖的昏暗中。
蘇吟掀起簾布,看着那扇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城門,指尖不由開始輕輕發顫。
此番南下探望舊友,一來一回不過短短兩月,大昭的江山就已易了主。
本應在三年前就已被她毒殺了的廢太子甯知澈突然在一個月前領兵歸京、逼宮篡位,最終坐上了那把龍椅。
新帝雷霆手段,一改昔日做儲君時的寬容仁慈,下旨嚴懲旭王黨羽,一道道誅殺令自宮中送出,不過半月便已幾乎将異黨除盡。
說是“幾乎”,是因還差一個她。
想到此處,蘇吟心緒紛亂如麻,腦海中一會兒是當初那個溫潤君子落在自己額間玉飾上的克制而小心翼翼的吻,一會兒是他毒發後赤紅着雙眼崩潰發出的一聲聲質問。兩幅場景反複交織,讓她胸間壓抑悶堵得厲害,險些呼吸不上來。
自己背叛了那人,親手打碎了他滿心滿眼的愛意,那人如今已恨她入骨,根本不可能放過她。
甯知澈沒有在稱帝之後即刻派兵捉拿她歸京,隻是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罷了。
她的死期,就在這幾日了。
恰在此時,馬車漸緩,在城門外停下。
蘇吟神思回籠,将手收回來,一雙翦水杏眸看着熏爐中袅袅而升的香霧,開始思慮後事。
城門的守衛首領瞥見馬車上定北侯府的标志,臉色微不可察地一變,立時放行。
待馬車離開視線,守衛首領給手下的小兵使了個眼神。小兵會意,即刻翻身上馬,朝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入城之後蘇吟并未直接回夫家,而是先命車夫駛往蘇府,卻不打算進去,隻吩咐自己的兩個貼身婢女:
“回去讓我那三位嬸母不必再日日以淚洗面。我并非蘇氏血脈,而是當初曾祖父在慈恩寺玉蘭樹下撿回來的遺嬰,今日歸還蘇氏玉牌,從今往後便與蘇府再無半點幹系。蘇府若能因此保住,就算是我報答過曾祖父了。但若她們猶嫌不足,欲在這時候踩我一腳,我生性涼薄,做不來以德報怨之事,隻好拖着全家一塊兒死了。”
“還有一樁事。我回府後會命人将身契送還你們二人。你倆往後不必再跟着我,各自歸家去罷,省得遭我連累丢了性命。”
蘇吟本就性情淡漠,如今死期将至,更是冷淡,說完立時解下腰間玉牌,垂眸最後看了眼白玉上刻的“嫡長女吟”四字便把玉牌交給了清瀾,随後命她們莫要多言半句,即刻離開。
待婢女哭着領命而去,蘇吟淡淡擡眸望向那水藍繡玉蘭的華貴錦簾,微擡聲量吩咐道:“回府。”
車夫忙應了一聲。他是謝府的下人,滿府皆知小侯爺愛極了夫人,小夫妻分别兩月,侯爺定是想媳婦想得緊,當下不敢多耽擱,立時揚鞭驅馬往謝府趕。
行至半途,外頭忽傳來一陣熟悉的馬蹄聲,車夫定睛一瞧,臉上頓時有了喜色,回頭喊道:“夫人,侯爺來接您了!”
蘇吟長睫輕顫,擡手掀簾看去,果然見到一個青年将軍正從對面策馬而來。
青年高騎紅鬃烈馬,身着赤袍銀铠,高高束起的墨發随風揚起,雄姿飒爽、意氣風發,整個人比最絢爛的秋陽還耀眼。
放眼整個盛京,也找不到比定北侯謝骥更熾熱明亮的男兒。
對上她的視線,謝骥年輕俊朗的面龐瞬間綻出一個極大的笑:“夫人!”
謝骥性情爽朗,極好相處,府裡的下人都喜歡這位主子,他這聲無比歡喜激動的呼喊一出,衆人都跟着笑。
謝骥低喝一聲,催促馬兒再快些,到了側窗外便一拉缰繩與馬車并行,低眸看着兩月未見的妻子,視線灼灼,瞳眸中燃燒着熱烈的愛意和思念。
蘇吟被他這般直勾勾盯着瞧,再冷硬麻木的心也被捂熱了幾分,胸間積壓的沉悶稍稍散去一些,羞意湧将上來,立時将簾布放下,沒話找話:“府裡可還好?”
哪知謝骥這小不正經的竟嫌沒看夠,居然擡手用馬鞭挑開簾布,待重新與她對視,這才笑着回她:“一切都好,隻是我很想你。”
他在軍營裡呆了八年,說話行事向來直接,不似文人那般含蓄矜持。
蘇吟的曾祖父是杏壇泰鬥蘇逾大學士,蘇府裡連灑掃的下人都沾染了幾分文氣,小姐公子更是個個端方守禮,她在閨中時就沒見過像謝骥這樣沒臉沒皮的人,聞言紅着臉在衆人的起哄聲中将簾布從馬鞭上搶回來,再次擋住自己。
謝骥見狀哼笑一聲,倒也沒有再逗蘇吟,隻慢悠悠騎馬陪她回家。
左右他的媳婦已回來了,今夜長得很。
薄暮時分,馬車終于到了定北侯府。
用晚膳時,蘇吟正想着該如何同謝骥坦白,對方卻先她一步提起了甯知澈:“夫人,我想明日求陛下準許我在冠禮後回北境軍營。”
“這般急?”蘇吟微怔,“不是說明年開春再走麼?”
謝骥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是武将,直覺比一般人敏銳得多,每日上朝都能感覺到那高坐龍椅之人時不時便遙遙看他一眼,簡直盯得他頭皮發涼,縱是依照禮數不能擡頭直視君王,也清楚新帝看他時臉色定然是極冷的。
聽聞蘇吟三歲與陛下相識,十五歲定親,兩人青梅竹馬十餘年,彼此心悅,本該在陛下及冠後就立時完婚,卻遇上了那樁大變故,這才便宜了他謝骥。
謝骥思來想去,擔心皇帝心裡還惦記着蘇吟,又見自己媳婦愈發姝麗窈窕,容色更勝當年,怕皇帝屆時見到人後一個忍不住強奪臣妻,恨不能連夜帶着媳婦離京北上,哪裡還敢留到明年?
蘇吟聽了謝骥支支吾吾的回答,握緊筷子低低開口:“陛下并非仍未對我忘情,而是恨我至深,所以才遷怒了你。”
謝骥聞言一呆:“什麼?”
“他三年前中毒‘身亡’一事,是我的手筆。”
謝骥心神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笑容一點點僵硬在臉上。
他的妻生得仙姿玉貌、聖潔脫俗,此刻身着一襲白衣,隻需畫一顆額間朱痣立于蓮座之上便可扮作觀音了。這樣一個菩薩神女似的人物,素日裡待他又極溫柔體貼,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能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的人。
“三年前蘇府被判男丁處斬,女眷流放。旭王找上門來,言明若我肯助他徹底除去被貶至南陽的廢太子,他便為蘇府求情,改判年滿十四的男丁流放、餘者留京。”蘇吟微微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頸子,“我自私至極,應下了這交易,遠赴南陽去到陛下身邊,在他及冠那日尋機下了毒。”
謝骥一點點變了臉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是旭王黨羽?”
“是。”見他不敢相信,蘇吟便又補了一句,“我隻替旭王做過這一樁事,且做得隐秘,所以知曉我是旭王黨羽的人極少。”
“你……當真謀害過陛下?”
“嗯。”
謝骥的面色終于變成慘白,許久過後才終于再度開口:“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無論有再多的苦衷都仍是這句話。何況你謀害的還是天家血脈,實乃不忠不義、大逆不道,更是罪無可恕。我謝府忠君嫉惡,不能包庇你。”
“謝小侯爺說得對,我品行低劣,不堪為謝家婦。”蘇吟神色平靜,“但請侯爺放心,我沒想過求侯爺救我。今日你予我一封休書,明日我便去向陛下請罪。”
“休書”二字一出,謝骥的手頓時重重顫了顫,玉箸随之摔落在地,落在雕花地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良久,他喑啞着聲線說道:“你容我想一想。”
蘇吟輕輕應了聲好。
謝氏子個個忠肝義膽,不可能容得下她這等惡婦。謝骥沒即刻将她綁了關去柴房留待明日交由天子發落,已是手下留情。
蘇吟喚人進來服侍自己漱口淨手,接着去取出兩個貼身婢女的身契,又從自己的小庫房裡拿了幾件金玉首飾、千兩銀子和四張鋪面,将之分成兩份,再命一個小厮去蘇府交給清瀾和清绾。
做完這些,蘇吟突然想起一事,猶豫須臾,從包袱裡頭取出個荷包遞給謝骥。
謝骥怔怔打開,見裡面裝着一塊瑩潤通透的赤玉佩,其上雕刻了一匹在疆場疾馳的千裡馬,馬兒英武矯健、長鬃飛揚,栩栩如生。
“在南境第一眼看到這塊赤玉便覺得很襯你,就買了下來,同匠人學了手藝,将它制成玉佩。”蘇吟溫聲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