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當然知道洛明川是什麼樣子。
可她不知道秦倚白是什麼樣子。
即便趙輕遙現在都不認識他,但他還是想讓她知道。
秦倚白被這樣的念頭刺得一頓,卻又一字一字地慢慢說了下去:
“可我真的已經會了。”
“你若不信的話,可以與我比一場。”
趙輕遙重新轉頭看他,有些因困倦而含混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可置信:“比劍?”
她臉上幾乎寫滿了“你怎麼敢的”。
“對,”秦倚白凝望着她的眉眼,輕聲說:“比劍。”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也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失去劍骨後,若非逼不得已,他着實是沒有必要動劍。
雖可以用十境天脈的靈氣壓下用劍時的痛苦,但反噬極大。在剔除劍骨之傷徹底痊愈前,強行用劍隻可能讓他的身體情況更糟糕。
接下來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會很多,他根本不能因為受傷而耽誤計劃。
多方謀劃來的“姜元”的身份還未徹底坐穩、靈傀滋養靈魂之說還需查證、如何藏匿住自己道心不穩的事實、還有秦肆留在璇雲仙宗的把柄……
他卻要在這種時候因為一個虛無缥缈的念頭,就冒着舊傷複發的危險和人比劍。
趙輕遙甚至連他到底是誰都不知道。她醉得如此厲害,醒來還不一定記得今夜發生了什麼。
其實是輸是赢,對他們倆而言都并沒有什麼太多的意義,不是嗎?
他垂下眸光,卻又不自覺地将手中的花枝攥得異常之緊。直到手心處傳來些許尖銳的痛感,才緩緩松開。
在秦家生活,隐忍二字是他的行事準則。他分明有足夠多的耐性,卻偏偏在趙輕遙的面前犯了錯。
他不該這樣的。
趙輕遙聽完他說的話,表情很是困惑:“你若實在想的話,也不是不行,隻是……”
她遲疑了一下,緩緩站起身來,伸手去了拉那支被他攥在手中的花枝。
秦倚白緊緊盯着她,慢慢地松開了手。
手心處還殘留着方才用力時的疼痛。
趙輕遙接過,随意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花枝。下一刻,她便将本拿在手上把玩的逢春劍遞了過來。
“換一下吧。你用的時候小心點,劍别出鞘就行,免得受傷。”她揚了揚下巴,示意他接下。
秦倚白沒有動。
他忽然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直沖胸腔,攪得他心煩意亂。幾經克制,方才冷着聲道:“劍修的本命劍不可随意給其他人使用。”
她怎麼可以這樣輕易地把本命劍交出去,這不亞于把自己的命遞到了别人手上。
“我知道啊。”
趙輕遙眨了眨眼,碰了碰他的胳膊,語氣竟有了幾分撒嬌的意味:“可是,洛明川又不是其他人。”
秦倚白覺得自己胸腔中那股的莫名涼意又冷了幾分。
“再說了,隻是簡單拿着用一用而已。你是剛學劍,逢春認的主人又不是你,也使不出什麼厲害的招數。我們倆得換一換,這樣才公平。”
她一面碎碎念着,一面再次将逢春往他的手上推了推:“快點拿着了。”
秦倚白沉默着接過。
這是一把極其修長輕巧的劍,通身遍布着如玉般溫潤的手感。
他接過時小臂繃得太緊,甚至還在微微顫抖。一串淺紫色的劍穗順着動作從劍柄上甩了出來。流蘇上方圓滾滾的镂空金鈴與劍鞘磕碰了一下,發出叮鈴一聲輕響。
很漂亮的劍穗。
趙輕遙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劍穗上,眼神突然便亮了幾分,一下子便拽住他的衣袖,像是在邀功:
“好看吧,不愧是你送我的生辰禮物。我一直都挂在逢春上,去試仙峰的時候都沒摘呢。”
秦倚白斂了斂目光,輕輕撫過流蘇的尾部:“很好看。”
隻是顔色有些不太搭。
不匹配的劍穗和劍挂在一起,倒顯得逢春通身的青光都黯淡了不少。
“開始吧。”他突然說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話音未落,急促的紫薇花香便毫不客氣地沖着他的臉面而來。即便和剛剛胡作非為時的氣勢相比已收斂了大半,但還是攜帶着一股仿佛生來便帶有的淩厲劍意。
兩人的身影從樹上換到了樹下。漫天花雨中,劍鞘與花枝相撞相離,糾纏不休。
逢春是趙輕遙的本命劍,不會讓别人拿着傷害她,也不會接受除她以外的人灌入劍中的靈氣。
如果他是一個不會用劍的人,那麼逢春對他來說隻會是個和匕首沒什麼兩樣的利器。
這種情況下,對逢春來說,既得主人允許,自也不會那麼抗拒被人簡單地使用兩下。
但秦倚白偏偏會用劍。
将自身的靈氣灌入劍中,是劍修刻在身體裡的本能。
這也就導緻了,逢春現在是在以一種完全強硬的姿态在抗拒他這個陌生人。能在秦倚白手中施展出的功力,不及在趙輕遙手中施展出的三分。
熟悉的甜意從喉嚨底部一寸寸向上湧來。修士的聽覺敏銳,他甚至能聽見還沒完全痊愈的劍骨之傷在體内慢慢撕裂的聲音。
反噬的痛苦緊随而來。
五髒肺腑傳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像是被遊蕩在體内的反噬之息狠狠扯開,又在鮮血的浸泡中複原。
扯開,複原;扯開,再複原。如此循環往複。
是他體内滾滾奔流、凝聚着兄弟姐妹性命的鮮血才沒有讓他倒下去。
這種感覺令他生畏,又令他更為痛苦。
這份痛苦是他應該習慣的,所以他沒有再用靈氣壓下疼痛。
他的背部卻已完全被不斷湧出的虛汗打濕。極緻的疼痛中,他面色不變地擡頭看向趙輕遙。
趙輕遙醉酒,再加上顧及是在和一個沒用過劍的比試。不僅沒有揮出一道劍氣,甚至還在有意收斂周身銳利無比的劍意。
簡直是像是在呵護一個易碎的瓷瓶。
這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那副尖銳的模樣,和她剛剛為非作歹地用劍氣席卷紫薇林時,完全不一樣。
這不是真實的她。
秦倚白和她比劍,不是想看到她這副模樣。
就像于黑暗中窺見了太陽的一絲光芒之後,便不願再見烏雲蔽日。
他已經看過太多戴着面具的人了,就連他自己也不得不藏在面具之下,不讓别人窺見自己的醜惡的真面目。
直到他的帷帽被一個人掀了起來,而那個人卻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如果這是他此生唯一一個能讓真實的自己與真實的趙輕遙相遇的機會,那劍骨反噬,就讓它反噬去吧。
他将左手背至身後,凝氣聚陣。
隐隐悶雷聲于夜空中滾滾而來。林中劍意彙聚成的狂風乍起,樹枝搖曳不休,卻未落一花一葉。
遠處的深潭一側,金色劍芒霎時落地。
感知到了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股強大的劍意襲來,趙輕遙瞬間停下了與他交鋒的動作。
“還有一個劍修在這裡?又是來找我的嗎?”她頭腦不清醒,有些發懵。
慶典這些天,找她比劍的人真的很多。煉心閣門口,甚至還擺上了專門的登記處。
秦倚白笑了笑,看着她的雙眼,輕輕說道:“你去看看呢?”
他将逢春劍歸還到了她的手中。
趙輕遙接過了劍,向着陌生劍意最盛的深潭走了幾步,卻又很快回頭。她看着他,認真地說:“你要在這裡等我哦。”
“好。”他是這樣回答的。
疼痛讓神識變得很輕,飛得很遠。
他看到她對着他布下的劍陣拔出了劍,他看到了她周身淩厲的劍光再次卷起了飛花。
她的逢春劍很美,出鞘時卻又快又狠。劍尖上懸浮着的凜冽殺氣,是和剛剛畏首畏尾的劍法截然不同。
雷光以撼動天地之姿,攜着劍芒朝着潭面劈下,又被她反手斬斷。
金色和青色兩股扭打交纏的劍意再次将潭水高高攪起,重新落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雨”。
“這位道友,既不肯露面,那差不多就行了。”趙輕遙浮于潭面之上,渾身濕漉漉地看着天空:“你我皆是實力不凡之人,又何須躲躲藏藏?”
她吐出這話時的神情格外嚣張自信,一點都不像是個醉得神志不清的人。
這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秦倚白也終于讓她見到了,他和洛明川不一樣的地方。
即便她不知道他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神識回到身體内時,秦倚白幾乎控制不住地吐出了一口鮮血,卻又忍不住地笑了出聲。
空氣中還彌漫着适才的“雨”帶來的水霧,濕漉漉的氣息幹淨而澄澈,連帶着他的心也一起跳躍了起來。
體内反噬的餘痛還在蔓延,劍骨之傷已經重新裂開。他沿着樹幹緩緩坐下,朦胧的水霧中,他看到趙輕遙捂着頭慢慢地走了回來。
漫天飛舞的花瓣落下,痛意讓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臉。
“洛明川!”她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便笑着跑了過來。
她坐在他的身側,湊近他的耳邊,小小聲地說得張揚又得意:“我厲害嗎?我是不是特别特别厲害。”
原本瘋狂躍動的心跳,在聽到洛明川名字的刹那間,已經慢了下來。
那是一股不比劍骨之傷輕的痛。
“特别厲害。”他注視着她撲閃的睫毛,試圖用這種方式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你生來就該是劍道魁首。”
這是他被她帶着學完劍後,就該對她說出的話。
趙輕遙似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眸光帶笑,雙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這樣太過強烈注視的目光讓他感到不安,卻并不想逃避。
“你——”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凜冽的劍意放下,她的身上花香、雨水和甜酒的氣息沉沉罩下,掩蓋住他骨中消匿不掉的血腥氣。
她與他的唇隻剩兩指之隔。
秦倚白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在外有如此狼狽的時候。他迅速将頭扭去了一旁,抵在她嫣紅唇色上的雙指亦戰栗了起來:“你做什麼?”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卑鄙之人,躲于暗中偷竊着别人的幸福。
“洛明川,我現在很厲害,而且我也已經滿十六歲了。”趙輕遙掙開桎梏,不滿地說道。
“那也不行。”他蜷縮起收回的指尖,聲音亦在發顫。
他今夜做過的錯事已太多,不能再錯上加錯。
他就不該來招惹趙輕遙。
“那明日可以嗎?”“……不行。”
“後日呢?”“……也不行。”
“一月後?”“……”
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那算了吧。”趙輕遙似是有些疲憊,懶懶地靠在樹幹了閉上了雙眼。
她的呼吸逐漸變得開始平穩,卻又在秦倚白将頭轉過來的瞬間,重新抓住了他的手。
“哥哥,”她含混不清地說:“喜歡我的人很多,但我最喜歡你。”
她似乎并不吝啬于對喜歡的人表達她的喜愛,一定要将這句話說完,才能放心地睡去。
秦倚白直直地看着她,沉默不語。
身體上的痛苦正在以一種極其緩慢的方式褪去,可胸間傳來的悶痛卻遲遲不可散去。
原來就算能偶然偷得的一絲陽光,也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他已不敢再問自己一句,是否對她毫無私心。
他重新将帷帽帶穩在頭上,在她身側設好了足以讓她好好睡上一覺的結界後,轉身離開。
在此之後,趙輕遙三個字,得不到、求不得,也曾成為過他的心魔。
直到後來,他親眼看到太陽墜下。
……
隻是他為什麼将這些往事都忘記了呢?
為什麼直到在第八峰吞噬血霧時,才想起來趙輕遙和黎明珠是同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