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位帶着一支團隊聚在一起商讨事情,偶爾能聽到一兩個跟弦物理有關的單詞,聽起來似乎是在說場論方面的事情,商陸沒有打擾他們,而是走到王曜華的工位,坐在對方旁邊的塑料闆凳上:“忙着呢?”
王曜華遞給商陸一個護目鏡:“正要去看看加速器的線圈,來得正好,跟我去參觀一下嗎?”
商陸興緻勃勃地跟着對方走進加速器所在龐大地下空間,果然和之前相比有了更加完善的結構。他換上靜電鞋,穿着隔絕服,戴上安全帽,跟着王曜華走到圖紙标記之處,看着對方排查出問題的地方。“已經開始debug了?”
“對,”王曜華坐在地上用測電筆來回戳,“上頭來政策,說要節能減排,那意思就是限制我們發揮。所以能證實甄遠峰的理論的實驗當然是越快越好。實驗本身有肖恩他們設計,剩下的就是對撞機能不能成功啟動。”
“侯慶也向薤白提問CBL有沒有什麼費電的項目,總而言之先把人工智能供了出去。”
“聰明,這樣應該能得到更多信任。所以他從侯慶那兒聽到什麼有用的情報了?”
“節能減排就是侯慶的主意,那老賊還打算挑撥我和薤白之間的關系,看來是覺得薤白是個聽他話的孩子。”
“老賊可能就要栽在薤白手裡了。”王曜華笑了一聲,“要是薤白能慢慢套出來老賊的真實目的,我們就能動手了。”
還得是跟自己的老朋友聊天輕松,商陸也笑了,笑着笑着長歎了口氣:“王曜華,我有件事想要聽聽你的想法。”
他把侯慶大費周章設計陷阱欺騙自己的事情、王硯秋隐瞞生母死亡消息這些情況全都告訴王曜華,然後期待着對方能給自己一個清澈的解讀。但是王曜華聽完,表情十分陰郁,面帶愁容地放下手裡的工具,對商陸說出完全不相幹的一件事:“你還在原神那裡接受治療的時候,有一天,白小一發現張航沒有按照日常的路線出行。白小一把這件事告訴了我,于是我就去跟蹤。”
王曜華越跟越覺得邪門兒,這個方向,這個路線,越走越熟悉,直到他來到一片十分眼熟的别墅群。他站在E棟附近,愣神地看着院子裡的兒童玩具車,想起将近一年前,自己曾跟蹤沈峰來到過同樣的地方。
他站在那裡等到張航從正門走出來,因為天色昏暗所以沒有看清送他出來的人是誰,但顯然這棟别墅裡的人對待張航的态度明顯要比對待沈峰好了不止一個檔次。他能聽到張航也在和對方客氣地寒暄,單從語氣很難判斷地位誰高誰低。
這件事也一直困擾着王曜華,他明明可以當時就追上張航來一探究竟,但他沒有,隻是會時不時到那别墅附近盯梢,能看到進出的就隻有兩個居家保姆、一個管家和一個司機。
當王曜華把這件事轉告給商陸之後,商陸半天沒回過神,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跟蹤沈峰……?你跟蹤沈峰是為什麼?”
王曜華意識到薤白是真的沒有把沈峰臨死前和自己見過面的事情告訴給商陸,但眼下已經找不到隐瞞商陸的好處:“你記得過年的時候那場晚宴嗎?沈峰即将‘自殺’之前,在洗手間想要把一個U盤遞給薤白那件事,你肯定記得。”
“當然記得,但是薤白沒有接啊。”
“對,薤白沒有接。”王曜華說着,手伸進貼身的衣服裡,從内側的口袋當中取出那枚黑色U盤,并對商陸說:“我接了。”
商陸頓時感覺頭皮發麻:“你怎麼……哦,就是晚宴還沒結束,你突然就走了,那是為了跟蹤沈峰?”
“你記性是真的好。”王曜華稍微輕松了一些,将U盤在手中把玩了一陣,“這是一些大佬的犯罪證據,有幾段很模糊的視頻,還有一些錄音。我花了點兒時間,把視頻修複了一下,能夠看清一些人的臉了。”
商陸緊緊抿着嘴,艱難地吞咽口水:“視頻是什麼内容?”
“唉。”王曜華先是歎了口氣,聲音很重,看起來很不想說,但最終還是坦白:“估計和你猜測的差不多,就是銀趴。類似的銀趴我也參與過,以前在中科院的時候,那你說,那些資本家錢多得燒心,就是想要敗敗火,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多找一些好看的、多來幾發。有錢有權的人啊,老得皮膚都皺巴了,光是憑借魅力,很難找到心儀又年輕的對象,那怎麼辦呢?給錢啊,給點兒小權力啊。有一些比較機靈的人,就學會了四處牽線,做中間人。然後問題來了,你找到的客戶地位越高,你要找的服務人員的質量就要越好,普通人裡很難挑了,所以會從娛樂圈裡挑。”
商陸合上眼睛:“橋文亮,是嗎。”
“有他,當然也有别人,然後這個中間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了。”王曜華晃了晃U盤。
“沈峰。”商陸接話。
王曜華點頭。
商陸和王曜華并排坐在地上,兩個人愣神地看着面前複雜的線圈,仿佛是無數人理不清的一生。
“橋文亮當初想要離開娛樂圈,他想要離開,于是被人殺了。沈峰呢,也是因為手裡掌握了太多證據,心态有點兒崩了,所以殺了他以絕後患嗎。”商陸的聲音很低沉。
“是吧,也許。”王曜華将U盤舉起來看了看,“我隐約覺得,你和薤白可能改變了很多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你們沒有刻意的想要改變誰,或者是改變什麼。但是你們存在,就會擺正很多扭曲的現實。沈峰臨死前也對薤白說過吧,他說真的很羨慕,罵了那麼多,其實就是嫉妒。明明走着差不多的路,有的人逐漸走向了正道,有的人就在歪門邪道一路走到死。”
商陸無法做出評價,他蜷縮起雙腿,抱着膝蓋,扭過頭看着王曜華:“你修複的視頻裡,能看到政界的人嗎?”
“有些的,我還沒有查清楚他們之間的人脈關系,大家都有點兒城府,很難看出來誰到底和誰關系更近。我相信這裡面一定有影響最嚴重的一個人,也許是E棟别墅裡的人,也許是更高層的人。當然了裡面也有我們的老熟人,代孕村的村長看來算是個小頭目了,還有宋部長。有段視頻是他們在跟一個坐在暗處的人敬酒,背景樂太雜了,很難把聲音提出來。”王曜華比劃着敬酒的姿勢。
“能讓老宋去敬酒,地位不簡單啊。”
“是啊,所以我想應該會有更清晰的角度,但是這幾段視頻都快被我盤包漿了。”王曜華将U盤遞給商陸,“然後我就在想,也許我認不出來,是因為我本來就沒近距離見過他們。”
商陸接過U盤,感受着上面帶着的王曜華的體溫:“我……回去看看。”
“你知道我唯一慶幸的是什麼嗎?”王曜華似乎開心了一些,“我找了很久,也聽了很久,裡面沒有發現張航的蹤影。”
“啊?那不是理所當然嗎哈哈。”商陸笑着說,說着又收起笑意,“難道你覺得張航也參與其中了?”
“其實我最開始覺得就算他參與其中也很正常,畢竟那樣的派對不光是為了欲望,更多是為了拉攏、鞏固關系,捆綁命運之類的。不過如果張航真的參與了,我感覺我會特别的失望。挺奇怪吧,如果說我對張航這個人毫無興趣、毫無期待,那就不存在失望一說。”王曜華伸了個懶腰,重新拿起工具,“他殺人、違法什麼的,我都覺得可以接受,但是他從政、搞城府的話,我就會覺得特别幼稚,好像當初說一起改變世界都是騙人的。”
商陸昂頭看着面前巨大的儀器,面帶笑容點點頭:“但是你們都已經建造起來這麼牛逼的東西了,改變世界不就差臨門一腳了嗎。”
“我們。”
“嗯?”
王曜華拿起圖紙,給商陸敲了敲标題下方合作人一欄的名單,上面赫然寫着“商陸”和“甄遠峰”的名字:“我們建造起來的,我們。”
商陸熱血沸騰地站了起來:“幸好來找你了我的好兄弟,突然就有幹勁了。”
“準備回去了?”王曜華仰起脖子,“可是你來找我問的事情,我也沒有給你像樣的回答啊。”
“無所謂了。”商陸低頭朝他笑了笑,“你不是說了嗎,從政啊城府之類的,都太幼稚。我們放着科學這麼藝術的東西不管不顧,成天死揪着誰跟誰關系好這件事不放,簡直太小家子氣。”
“哈哈,那畢竟隻有科技才能改變世界啊。”王曜華也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商陸收拾好了心情準備回家,離開研究所的時候收到薤白的消息,說擔心他開車太累,所以今天就去爸媽家歇一晚。商陸答應下來,開車回到父母家,久違地在家吃了頓晚飯。
父母沒有問他們關于新聞上的事情,隻是晚飯的時候準備的都是商陸喜歡吃的飯菜。開始上幼兒園大班的商旻長大了不少,但長大之後似乎變得不怎麼愛說話,她扭扭捏捏地看着商陸和薤白,叫一聲哥哥然後立刻躲進自己的房間。
“這次……也給大家帶來不少麻煩吧。”薤白後知後覺地向商博強道歉,“爸,您的生意夥伴有沒有說什麼?”
“愛說說去呗,大家吃飯喝酒的時候總得有點兒談資。”商博強笑呵呵地說,“反正他們早就知道你們是一對兒,還說以後能結婚了一定要舉辦婚禮,都等着随份子呢。”
“小旻幼兒園裡有些家長不夠開放,都不讓小孩兒跟小旻一起玩兒,但是幼兒園老師就嚴肅地批評了那些孤立小旻的小朋友,老師三觀都挺正的。”張巧智也安慰着,“就不用擔心我們了,我們都自豪着呢。”
商陸雖然面不改色,但心裡很受觸動,晚上回到卧室,他平躺在床上回憶小時候記恨父母的那些年,突然無法共情年幼時的自己。“我小時候是真混蛋啊。”
“怎麼了突然反省得這麼深刻。”薤白在旁邊笑得打滾,“是被爸媽感動到了?”
商陸沒說話,隻是側過身看着薤白:“謝謝你願意把我這個混蛋教育成正常人。”
“說什麼呢,”薤白摸着商陸的臉,“你從來不是混蛋,以前你隻是小孩子,不懂事。現在長大了。”
“那就……謝謝你讓我長大。”
“自從你病好之後,就開始頻繁跟我說謝謝啊。”
“嗯,我覺得我有好多事情需要好好感謝你。”
“但是那些事情我其實不需要你來感謝我,因為那些你也一樣會為我做到,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
“要是有一天,情況反轉,我被人陷害卧病在床,你對我不離不棄,然後我就開始天天對你謝謝這謝謝那,你會怎麼想呢?”
商陸認真想了想,然後難過地摟住薤白:“那就不說謝謝了,換個别的代替。”
“好啊,換個什麼呢?”
“我愛你,怎麼樣?”
“哈哈,這個好。”
“我愛你,薤白。”
“好正式啊,像是在說我愛你我的祖國。”
“我可認真了。”
“哈哈哈抱歉抱歉。那這時候如果我想說不用客氣呢?”
“你也對我說,說你也愛我。”
“我們也跟幼兒園大班差不多水平了。”
“不行嗎?”
“行。”
“那就試一次?”
“好啊。”
“我愛你,薤白。”
“我也愛你,”薤白湊過去親了親商陸的嘴唇,“商陸。”
兩個人相擁入睡,轉天早晨精神抖擻準備回北京繼續鑽研學術的時候,商陸突然收到張航的電話:“喂?”
“你在天津?”張航那邊語氣聽起來有些急促。
“是啊,我昨天去研究所找王曜華……”
“昨晚王曜華在天津CBL總部附近,被高空墜物擊中,現在正在環湖的ICU,你能先替我過去看看情況嗎?我還有兩個小時才能趕到。”
商陸呆住,耳鳴聲逐漸蓋過張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