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跳崖未明志
步步緊逼,刀劍交迫,成君橫端長劍在胸,有千言萬語意欲一吐為快,想來想去,唯有一聲歎息。一夜之間與山門上下反目成仇,放在往日這是根本無法可想的事,可如今,就是真切發生了。
他停下腳步,腳跟磕在崖邊,砂礫墜入身後深淵,轉瞬便被谷間快比利刃的罡風碾成微塵。川海劍釘住身形,成君逐個看向面前這沉默的衆人,緩慢道:“話,我已說得盡了。”
無人相應,隻有刀劍上冷光泠然。
“我從未碰過甚麼《龍淵古卷》,先前北遊時也沒有抵達過亡靈海。”他開始點名,“三兒,閉關療傷這數日來,我總想起你還是個小團子時,天天追在我後頭,讓我教你練劍的事。你不記得了?”
躲在掌門身後的侍劍童子見了他平靜到可怕的眼神,吓得不敢與之對視:“大師兄,你、你别說了……”
“師父,我持帚侍奉您多年,這柄川海劍的名字也是您為我取的,要我行如廣川、心懷淵海。我想,這麼久過去,無論如何,我總也不算辱沒了這‘川海’之名。您也不記得了麼?”
“君兒,”他的師父、同時也是九嶽山的掌門傅明彰,沉沉歎了口氣:“你不是口口聲聲,全不記得北遊發生的事了麼?”
“那就是不信了。”成君仿佛确信了某種凝成實質的失望,輕悄一聲諷笑,目光逡巡,昔日共同修習的同門、待他親厚的師長、關系良善的仆役……沒有人,沒有人信他。
——都不願、也不肯信他。
待至角落,成君眼神陡然一凝。
“銀子……是你罷。”聲音輕得幾乎不帶力道。
角落裡黑袍裹身、兜帽遮面的少年聞聲擡頭,黯淡的雙眸返不出一絲光彩。
“是,怎麼?”
成君似乎極笃定:“那時節,那場大風暴……你明明看見了的。”
“你覺得我應該看見什麼?”黑袍少年反問,話語一頓,前走兩步,“你疑心我?”
“最不該疑心的就是你。可現下這光景,”成君苦笑,“叫我如何不起疑心?”
黑袍少年閉眼,再睜開時瞳中燃起了一小朵淡藍色的火焰。“随你怎樣想好了。自你從風暴眼中脫身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在看着你——你明白嗎?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從寬大的袍袖中伸出手,蒼白而瘦削的腕上套了一枚不甚光亮的暗紋銀環。
“将古卷交出來罷。”
成君連餘光都未再分給他,川海劍輕巧而迅捷地在胸前劃了一道,那枚暗紋銀環似被透明的絲線勾住一般,脫出黑袍少年的腕子落在成君手中。
“你!”黑袍少年一急,他沒想到單隻是習武、從未修煉過秘術的成君居然硬是用劍氣奪去了銀環。“那東西你不能碰,快還給我!”
成君終于揚起了可以稱得上輕快的一個笑容,腳下一空,落入了身後萬丈懸崖、峽谷罡風之中。
“不要!”黑袍少年幾乎是追着他衣角去的,一衆弟子趕緊湧上拉着他拖離懸崖,黑袍少年跪趴在地上,驚慌到一時失語。
他當真跳下去了?……那不是旁的甚麼人,那可是成君!九嶽山山門上下的大師兄,洞見境巅峰的實力足以傲視澧江以北,做人光風霁月、行事問心無愧,竟會縱身一躍,隻為明志?
不可能。成君不會就這樣死去,他一定、他一定是借了什麼秘術,妄圖借機脫逃……!
黑袍少年一掌拍向胸口,哇地嘔出一口心頭血來。他以指尖沾着那捧鮮血繪術成咒,默聲念誦,代表着密羅之力的精神遊絲向峽谷中飄蕩而去。
魂乎無往,魂兮歸來;
窮身無樂,長袂拂面;
魂乎無往,魂兮歸來;
千裡遠遊,遙以壽延……
那捧血漸漸消散在指縫間,秘咒随之消隐,一無所歸。黑袍少年愣看手心,有些不敢置信。
正自恍惚,胸口蓦然劇痛,黑袍少年毫無防備地被這股痛楚攫去心神,再次嘔血。雙瞳中淡藍色的火焰熄滅,他捂着眼睛,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歲正秘術蝕刻而成的暗紋銀環被強制與他斷了關聯,這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更強大的人得到了它,二是……毀損了。
銀環乃極北秘銀混雜浩瀚海深海沉晶打造而成,堅硬無比,若當真毀損,那豈不是——
“歲正之環……成君……”
反噬劇痛再次湧上,黑袍少年苦撐不住,身形一軟,昏了過去。
南園牧場,椴樹林裡,一隻渾身沾着泥漿的土狗睜開眼,身邊躺了枚髒兮兮的項圈。
我是誰?我在哪?怎麼辦?
好問題,緊扣重點,而且題題緻命。土狗沉默着從地上爬起來,仰頭望天,無語凝噎。
首先,自己是——至少曾經是劍宗九嶽山掌門座下的大弟子,川海劍劍主、洞見境巅峰,這一點毋庸置疑,旁人也無法替代;其次,眼下這位置絕不會是在澧江江北的九嶽山,這種椴樹林向來隻生長在大陸南端,比澧江南岸的秀水派還要再靠南,說不定已經地近陸南浩瀚海;最後,當前的緊要問題應該是活下去,至于如何活,第一步就該……
……該逃離不遠處那些手裡拿着套杆的捕犬人。
土狗扭頭叼住身邊的項圈撒腿就跑,在泥濘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梅花腳印。捕犬人耳朵異常敏銳,聞聲大喝:“狗東西在那兒呢!快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