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準動他!”
夏舒一把奪過小白狗,雙臂一抱護在懷裡。“他是我的狗。你不能自去養一隻來?幹麼搶我的。”
“好、好,我不搶。”阮伶舉高雙手,“你說你浸的酒好,那我厚顔,想向你讨一點酒來喝,可好?”
夏舒呆坐片刻,搖了搖頭:“那不行。我浸了藥的。”
阮伶便微一皺眉:“你病了?我瞧你康健得很……難道是我錯看?”
成君對于阮伶一口叫破夏舒身世倒不奇怪,阮伶常居澧江北岸,與同在江北的夏懷或有私交也說不定,認出那雙特殊的藍眼睛不算稀奇。再加上夏舒主動出手暴露了秘術師身份,詐一詐,就什麼都有了。
可為什麼又要提九嶽山的事,莫非這阮伶不遠千裡來到這南山以南,也是對《龍淵古卷》生出興趣了嗎?
夏舒忽然看了阮伶一眼。打開自己那隻巨大的酒葫蘆,捧着咕嘟嘟灌了好幾口,中間嗆了兩下,不管不顧地,又接着喝起來。
然後再沒跟阮伶說一個字,将酒葫蘆扛在背後,一下沒扛動,放在地上拖着,慢慢拖行出了酒肆。
阮伶在後面喊他,他也不理;成君貼得緊緊的,一路跟随,夏舒的狀态很像是醉得發懵了——他更擔心夏舒這是“蝕骨”又發作起來,周圍盡是山野,連個休憩的地方都沒有,萬一……
夏舒的步子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于,停在桃花林中,滿地的粉白落瓣。
向後一跌,他竭力眨動沉重的眼皮,眼前隻有小白狗焦急搖晃的尾巴,和頭頂悠悠飄墜的片片桃花。
深藍色的蝶翅微振,窗棂上停了一隻青蝶。蝶翼劃過俏皮弧線,幾下躍行,輕易便飛至夏舒額間。
男人穿了一身白,白衣白鞋白腰帶,挽發的緞帶松松垮垮,也是白色,簡直像是在為誰戴孝。他愛憐地用食指勾取了那青蝶,舉到眼前與之對視,聲輕如私語:“小東西,好好的,來這兒做什麼?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青蝶不知畏地慢慢撲閃翅膀,男人唇角一勾,指尖燃起幽青火焰,幾乎是轉瞬之間,食指上便隻餘了一堆泛着磷光的灰白色殘燼。男人就這樣淺笑着呼地一吹氣,磷灰迷蒙蒙地散了夏舒一身。
夏舒睜開眼,先将臉上先前昏迷時的驚恐神情收了去。他本不想問,卻不得不問,眼下這光景,實也是讓他不安。
“為什麼?”他試圖動動手指,當然了,肯定是動不了的。“是——是我兄長?”
“你兄長……”男人歎了口氣,傾身從床邊櫃上取了隻青色瓷瓶,打開來嗅了一下,“他一心就隻有練武、練武,何時有過旁人?唉,可真叫人難過。”
說着以指尖挑了點瓷瓶中的藥末,掰開夏舒的下巴,将藥粉送進他口中,眼看化盡了才松手。
夏舒眉間掠過一絲陰翳,“玉晚香嗎?老師,您用這味藥作引,是不是太貴了些?”
“你是他最珍愛的阿弟,對你,我向來是不曾吝惜過的呀。再說了,這點藥引子算什麼?明日你便十八了,拿它當賀禮,再适合不過。”
丁儀用手背試了試夏舒的額頭,感覺差不多了,便開始慢條斯理地去剝夏舒的衣物。夏舒不敢再随意說話,此時的丁儀滿眼深幽,指尖甚至不自覺生出幾點細小的幽青色火焰——他知道自己的老師又要似癫若狂、行一些發瘋舉動了。
乳白色和琉璃質的藥瓶被取下,丁儀沒有再嗅藥味兒,這個動作讓夏舒心底一涼,一種不太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這是什麼?”
丁儀眉頭一挑,探入瓶中蘸取一點膏脂:“嗯……正好考你一考。玉蛇果、九疊香、馥芝果、斷朱茶……以海花青蝶雙翅為引,輔以密羅、昕陽秘術,生無相火,熬制九天十夜,将成哪種毒?”
夏舒心裡有了答案,卻不敢說。他在想老師為何要拿九轉蜜香害他,就因為兄長嗎?就因為——那一點求而不得嗎?
“再考考你,這味毒毒性過烈,直接燃取會緻人昏迷,該怎麼辦呢?”
“老師……”夏舒嘴唇泛白,聲音裡已帶上三分哀求。
“真是的,平日裡教你的都忘啦?應該将半夏草、冬茯花、白術根、紫荇草……再加一味金盞根莖,以極北幽炎虎虎血為引,輔以亘白、郁非秘術,生三昧火,熬制三天三夜,得一味無心膏;将這膏與方才那九轉蜜香并用,‘蝕骨’才算制成,是也不是?”
夏舒渾身都在向外發着冷汗。他不是不了解,相反,他方劑學得很好,就是太了解,才知道這味“蝕骨”用了會有什麼害處。丁儀的指尖順着他經脈一路下移,風府、風池……輕攏慢撚,緩揉搓捏,夏舒極力忍住那股從外向内擴散的麻癢,一邊張口盡量不出聲地大口喘息,一邊暗暗地牽引精神遊絲,希求能使出幾分秘術。
丁儀微笑着扣住夏舒腕子:“玉晚香是拿來讓你玩兒這個的麼?”指尖猛一用力,夏舒禁不住開口讨饒,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眼角,一時間頭腦發脹,所有事物都無法可想,隻有這蝕骨灼心的麻癢酸痛最為清晰,并且愈發進到身體深處去。随着丁儀抹完無心膏,以指尖跳躍着的幽青火焰引燃夏舒關節、脈穴處的九轉蜜香,他連那一點感覺都失去了,藥力蒸騰、骨酥髓軟,蝕骨的毒浸染肌理,眼前似有七十二天魔女作魅惑歌舞,圓月當空,纏枝青蓮潋滟盛放。
我在墜落——我在墜落。夏舒在一片昏沉中迷迷糊糊地想着。他的人生将要陷入最晦暗的深淵,那朵妖冶的纏枝青蓮,就是他最大的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