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蝕骨不讓他做的,這半杯清水可以。夏舒沉默片刻,成君在他頭腦中一陣叭叭,大聲重複一些諸如“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你不會真要拿這琉璃杯殺了沐春風吧?”“前輩親自登門來彌合你們之間的罅隙,要不咱也給秀水兩分薄面,您說呢夏大師?”“沐春風好歹在雲煙城中替你善後……”此類廢話,聽得夏舒頭疼不已,随口應付謝焉兩句、道了謝,收下清水琉璃杯,這就算是了了這樁破事,從此之後一切翻篇——前提是那位沐少俠不再招惹他。
夜半登門,贈藥賜招,謝焉卻還不走,不進門不罷休的樣子。夏舒拿人手短,隻好讓開大門,豈料謝焉進來開口第一句就是:“千裡北遊,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想要的是什麼?”
夏舒一愣。
“前輩是怎麼……”
“不是阮伶。”謝焉擺擺手,“丁儀給你種這味毒就是不想你出谷,我問過春風了,你一直在向北走;能讓你不惜夜逃也要投奔的,除了夏懷,還能有誰。”
“……晚輩也不知道兄長他到底想做什麼。”夏舒頭一低,“大概是,想成為天下第一?”
“他已經是天下第一了。”謝焉似乎想到什麼,笑了一下,道:“這一點,九嶽山上的傅掌門可能不願承認,也是可憐人,為偌大一座九嶽山所累,背負經年,劍客該有的銳氣都被磨得差不多了。倘若真與你哥哥對戰,傅掌門絕難赢下。”
夏舒不由得瞟了成君一眼。成君将頭一轉,虛咳一聲,事涉自家師父,有些話不是他該接的。
“朔方原以北,即為極北之境。”
謝焉來回踱了兩步,緩慢開口。
“北境風雪交加,再往深處去,據說便會碰上大風暴,貿然進入風暴還能平安生還之人,近百年來隻有一個,就是不久前跳崖明志的川海劍劍主。”
——就是蹲在你腳邊壓根兒不敢看你的那隻白色小土狗。夏舒在心裡默默補充。厲不厲害暫且不知,平日裡那絮叨勁兒倒很像個老媽子,管這管那的,煩得很。
“你哥哥在朔方原北苦守十年有餘,始終沒有踏出那一步。”
“……哪一步?”夏舒想了想,“進入風暴,去到亡靈海麼?”
“他要的不是天下第一。”謝焉輕輕渺渺地歎了口氣,“這十年裡,我想,每一日、每一夜,他想的隻有《龍淵古卷》。”
夏舒沒有說話。他知道謝焉所言大抵不虛,以夏懷與他通信和言談中提及那本古卷的次數,他有時候甚至會想,自家兄長會不會壓根已忘記親弟弟的面容了?滿心滿眼都是那本完全無法證知真僞有無與否的破書。
那玩意兒,到底哪裡好?
“夏舒。”
謝焉忽然開口喚道。夏舒懵然擡頭,一枚冰涼水滴啪一下砸在他頭頂,瞬間消失不見——準确地說是一路向下消融着,流進他體内,遊走一圈,很快從他口鼻處離開。
緊跟着喉嚨一陣發癢,夏舒忍不住伸手摳挖兩下,在皮膚上留下幾道抓痕,然後哇地吐出一大口黑紫瘀血,色作深濃,隐有幾分腐爛花香。
“心裡有事不要藏,也不要把瘀血往肚裡咽,這習慣不好。”謝焉溫和笑着,輕拍了拍他的肩,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還不忘幫他帶上門。成君乖乖坐在夏舒腳邊,蹭了蹭他的小腿,說出的話聽來卻有些不大客氣似的:“你心裡藏了事?什麼?”
“我揍不了那姓沐的全怪‘蝕骨’作祟。”
“這不算藏,看得出來。”
“我覺得謝焉也沒什麼厲害的,九重境不過如此。”
“……勇氣可嘉。”
“想一想都不許?你管我那麼多。他都這麼老了,十年之後、不,五年,我隻要五年,必能達到他的境界。”
“所以誇你勇氣可嘉嘛。或者你打我兩下?消消氣,别傷了肝肺。”
“我沒生氣啊。”
“你在生氣。”
“我真沒氣。”
“小夏……”
夏舒一把推開花窗,拎着小白狗的脖頸作勢欲扔,手臂探出窗外又停住。
成君整隻狗都懸在窗外、夏舒的手上,還不忘戰戰兢兢地假笑試探:“還氣嗎?小夏?”
“如果老師他有多恨就有多愛,那這份情意,一定像一片深沼,黏稠厚重,熏天的腐臭。”
夏舒的眼神是空的,不知在看哪裡。成君隻能聽出那話裡的陰森怨憎,幽幽的,涼涼的,不是十八九這個年紀該說的話。
“怎麼辦呢?我是我,兄長是兄長,他從我身上注定一無所得。既如此,我隻好祝老師此生都無法達成所願——終此一生,都隻能遠遠看着我兄長的背影,永無并肩那日。”
丁儀送給他這場屈辱,他遲早要一一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