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毒是人心
人被扭送至太守府,夏舒扭頭就想帶着柏鈴離開,城守一伸手将他二人攔住,面上笑容可掬。
“小師傅,你們江湖人的事我也不懂,我隻知道如今不僅要将這賊人論罪,還得讓這賊人治好這城中蟲疫,否則也不算解滿城生靈之倒懸啊。”
夏舒差點沒當面翻兩個白眼:“你說治病?我阿弟會治的。你隻管懲戒這個紫姑就行了。”
“小師傅誤會了。”城守還是笑,與夏舒初見時臉上那些疲态已經消失,轉而成了幾分老神在在的坦然,“治病是治病,蟲疫是蟲疫,二者可不能混為一談呐。”
“你——”
夏舒沒能說完,在聽完成君的一番話後自己收了聲。他沉默一下,偏身擋在柏鈴面前,對城守道:“左右幫忙幫到底,你待如何?”
“明日天亮,我會讓那紫姑在城中做一場大法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是成君緩聲告訴夏舒的第一句話。這城守定然不會向城中百姓解釋所謂蟲疫的前因後果,那樣費時費力,還可能落個官府防治不力的名聲,得不償失;倒不如由官府出面請這樣一位江湖術士平息此災,事後隻消讓這江湖人徹底消失,人的記憶總是極容易流逝的一樣事物,待數日乃至數月過去,人、事兩訖,誰還會記得蒼溪城中曾有過這樣一場吊詭蟲疫?
夏舒說這不就是騙人嗎?明知那紫姑是騙子,不讓大家看清騙局,還要造一場更大的騙局來瞞這滿城的人?
成君說那煩勞夏大師出面去向大家解釋罷。夏舒便将頭一扭:我又不是閑的!
“那還是的,誰都不願費這個心力。”成君扒拉兩下夏舒的衣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進他懷裡。“就算你将此事向大家說明,未必所有人都會感激你,還會在他們心裡種下猜疑的種子,一個二重境的孩童就能害滿城人性命,那你呢?一個七重境的秘術師,又威能幾何?如今這城守隻将此事當成莫名災疫來對待,請一個江湖術士驅疫避災,過去也就過去了,本來天災就是無可避免的,百姓們自不會多想甚麼。”
夏舒牽着柏鈴的腕子悶頭緊走,默然半晌才道:“我還是覺得這事不當如此。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蒼溪城便是死絕了也與我無關,怨我、懼我,随他們來,罵我、恨我,由他們去,我還真能讓他們害了不成?又不是沒殺過人。”
“這話說的,萬一滿城的人都來殺你呢?……”
“那自然是要殺回去——”
法事被城守安排在晌午,城中最大的一片空地上,百宜時仍還是穿着她那身招搖的暗紅色法衣,傩巫鬼面與扇子都拿上了,帶着那對童男女在空地中央跳些怪奇舞步,口中念念有詞,邊上圍了一圈城中百姓,俱都面帶好奇與驚懼默默看着,沒一個敢出聲。
夏舒隻遠遠看了兩眼,便直接帶着柏鈴上城中逐門逐戶檢查去了。自有一隻碧色小蟲撕開柏鈴左手食指指尖鑽出肌膚,一振薄翅,慢悠悠飛在前面引路。二人走了幾家,成君忽然扒拉一下夏舒領口,夏舒餘光一瞥,發現那個書吏一直不遠不近地綴着他與柏鈴,一雙眼更是緊緊盯着柏鈴的手和那隻引路的碧色小蟲,仿佛那是什麼要命的毒物,須得時刻警惕。
之前還沒覺得何如,現在夏舒是真的有些倦煩了。
“我再也不管官府的閑事了。”他說。“我讨厭他們。”
成君便道:“好,我們以後都再不管了。”
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成君明白某些人有多麼忌憚這個所謂中原武林,即便一向是江湖事、江湖了,也總有相互侵擾的時候,一旦帶進明面上來,自然就沒法輕易了卻。
而那正是最大的忌諱。
夏舒與柏鈴在蒼溪城走過一圈,都覺這座城中再無餘毒,便回到那片空地附近告知城守,這尊佛怎麼也算是送到西了。百宜時的法事差不多已至尾聲,人群漸散,夏舒卻注意到城守身邊多了一個先前從未見過之人,走近時正好聽到那人在說:“……哎呀,實在可惜。在下此行專為《龍淵古卷》而來,結果還是一場空。可惜,可惜!”
——怎麼哪都有這本破書的事呢。
那是個年輕男人,穿着倒是貴氣,暗繡金色祥雲紋的黑色錦衣,額間還束了一條嵌玉的發帶。話卻說得不怎麼好聽,隻因那人緊跟着便道:“就是不知往後還要做多少無用功,恐怕那成君如今即便活着,也與死了無異罷!哈哈。”
這話叫人聽了心裡沒來由憋悶。夏舒幾乎是踩着那人的尾音追道:“他就是活着,也不會把那本書的事告訴你。你算什麼東西?”
“好狂的小子。”那人一哂,也不惱,笑吟吟朝空中虛一抱拳,道:“在下為不可說的那位辦事,有時候在下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東西了。可能根本也不算個東西罷。”
一進一退之間把夏舒說得一愣。沒想到對面這樣甘于自賤,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該怎麼回。
他還有點聽不懂對面的意思,就問成君什麼是不可說,成君輕咳一聲,道還能有誰,恐怕是……宮裡那位。夏舒說哪位?哦,皇帝蕭玉深?好像是這個名字。
成君大驚:天子名諱豈能随意呼喊!
夏舒冷笑一聲:有甚喊不得,我想怎麼喊就怎麼喊,那皇帝老兒能拿我怎樣?
成君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夏舒了,這小術師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挨打挨少了……也是,青蓮谷中客,除了丁儀和夏懷又有誰能給這小術師臉色看,搞不好撿到自己這隻人不人狗不狗的存在就是小術師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
他瞪大了滴溜圓的一對狗眼細細去看那錦衣人的樣貌,此人一副寬肩大骨架,偏生腰腹收得極細,指節腕骨也極鮮明,是個非常瘦削的身材。與那身華貴錦衣相配的則是一張平凡普通至極的面容,平凡得掉人堆裡都找不出來,可說是過目即忘,一個人能長成這樣不得不說也是一種胎裡帶來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