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阖了眼,不過片刻忽又睜開,抓着成君衣領道:“會不會哪天我一睡醒,你就直接跑了?如今你有手有腳的,我又打不過你,若是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我還能跑哪去,小夏這樣不信我。”成君話尾拐了七八十個來彎,聽來幾乎有點委屈,“這世上也不隻是靠拳頭說話,要想拴住一個人,多的是法子。”
“那你說,得靠什麼法子?”
“什麼承諾啊,賭約啊,契據啊。多得很呢。”
“契據?這個聽着不錯。”夏舒想了想,“明日你同我立字據。”
“不用那些。”成君輕笑,“你我之間,要什麼白紙黑字?你一句話就好了。”
“我有這麼大本事?聽你油嘴滑舌。”
“小夏在哪,我就在哪。這還不夠嗎?”
“……果真油嘴滑舌。”夏舒橫他一眼,“懶得跟你說,明日你必須給我留下點什麼,契據、或者别的文書,随意,總之得有。”
次日晨起,夏舒還真向掌櫃尋來紙筆書墨,讓成君寫下一紙契據。成君無奈應下,研墨起筆,問夏舒要寫點什麼,你念、我寫,隻管一字不差便也是了。
就寫……寫你沒有我的允許,一步也不許多走。不許随便打架,不許亂認什麼弟弟妹妹,也不許随便死掉,畢竟你的命是我的。
這樣嗎?成君聽了夏舒這話差點笑出來。好,那我就與你寫:若無夏舒之應允,成君絕不可行非分之舉,禁逞兇鬥勇,禁攀親結友,禁自陷險境。還有嗎?
夏舒搖搖頭。
那我再加一句。成君一笑,在工筆寫就的契據後面又加一行草書小字:夏舒去哪裡,成君去哪裡。
“你寫了就行。”夏舒沒注意成君後面又加了什麼,墨迹還未幹透便搶來契據疊成一塊四方紙,揣進袖裡去了。
這日正是南北大比的開幕之日,他二人所住之地與比試所在尚有些距離,眼看時日不早,須得打點行裝,盡快出發了。臨走前夏舒忽然拽住成君,總覺得這人打扮看起來有些不對勁,看了好幾眼終于明白,這不是與他自玉屏崖底醒來一副形容嗎?搞不好昔年川海劍主行走江湖亦是這副打扮,那戴個面具又有何意義,那些親友熟人隻一眼便認出了。
當即按住成君要為他換裝,别的不說,發型很有必要改上一改。
成君紮的是高馬尾,夏舒将束發的發帶解開,抓着發帶對着成君背後散落的長發直瞪眼,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說到底他連自己的頭發都是随意攏起拿發帶打個結固定了事,更遑論為别人打扮。成君見他不動當即猜到一二,笑着搖了搖頭,向身後伸出手,道:小夏,我自己來罷。
你自己成嗎?
紮個髻就好了。成君接過發帶,凝神看向鏡裡的自己,人臉好像是比狗臉看着順眼一點。
還真是……久違了。
洛城城北有一片大澤,澤上有一片密林,林邊有一塊空地。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一處風水寶地,不論是習練體術之人還是修習秘術者均可在此比試,是以好幾屆南北大比都定在此處,今年這場亦如是。
蘇哲是越秀蘇氏子弟,不是嫡出,隻是旁支一個庶子。自小努力修習家傳裂章秘術,奈何天賦不佳,如今止步二重境,怎麼練也練不上去了。他想自己還年輕,還有很多路子可走,因而主動辭家遠遊,自越秀過澧江,乃至江北各處,就比方今日這場南北大比,便是他瞞着家裡自己報名參會的。
越秀蘇氏是澧南大族,在場中自有一塊地方,蘇哲卻并不與他們同座。他知道今日族中的幾位供奉、尤其是那位九客之一的“翻覆手”蘇允之也會來。他不求能被蘇老先生看中,世人總是各有機緣,萬一南北大比上得了其他世家大族某位前輩青眼,有一番際遇也未可知呢?
是以隻遠遠地坐在會場邊緣,這裡席地而坐了許多江湖客,大多是同他一般的年輕人,無不是抱着同樣的想法,即便沒有奇遇,能觀摩那些天才們一展身手,想來對修煉亦是大有裨益。
他忽然看見了兩個人。一個是位極年輕的少年模樣,個子不高,穿一身寬大的黛青色布衣,腦後紮了個利落的高馬尾,神情卻看着恹恹的,步子懶散,走路拖沓。背後可能是背了把長劍或是别的甚麼長兵,拿灰布裹着,辨不清形容。
至于少年身後跟着的那位青年男子,面戴一張詭谲誇張的彩描傩神面具,頭上拿灰布随意裹了個發髻,身形颀長,走路不疾不徐,肩背一個幾有半人高的巨大酒葫蘆,也不知裝了些什麼,步伐間有水聲搖晃,還有酒香隐約。
這是看起來有些古怪,也很尋常的兩個人。彼此閑談着,邊走邊說,很尋常地從蘇哲面前走過了。
可就是這兩個人,讓蘇哲一下子站了起來,頭腦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不久前他在桃州金城的一番經曆——
桃州金城,沔山市集,山陰小池。
無根火、滿池冰、一朵蓮。
“你!你是、金城黑市裡煉藥那個——”他驚得磕磕巴巴的,面如土色,說出來的話卻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側目:
“青蓮谷中客!他是青蓮谷中客……!那個、‘催命纏枝蓮’啊!”
——這小子是丁儀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