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一路向北
第四十七章 似是故人來
這裡是被寒風詛咒的無綠之地。花葉至此枯折,草木至此凋衰。舉目四望,黃沙卷地,凄風呼号,不見生境。
夏舒放馬緩行,抿了抿唇,不确定自己是該繼續一路照直向北,還是聽成君的話,行程可稍偏西一點,那裡有一位故人或能伸出援手,照護些時日。
至于是什麼故人,成君沒說——沒來得及說,已是整兩日過去,即便有太淵秘術為那具軀殼自内而外地修補血肉經脈,成君仍還是時睡時醒、昏昏沉沉,很難說出幾句囫囵話來。
蠻族,桑月地。這是他最後一次昏睡前對夏舒所說的。此去向西,唯一的綠洲……
這方滿是沙土的戈壁灘上哪裡能有什麼綠洲啊?夏舒不覺在心底暗罵這人全不顧他二人死活,就這麼兩眼一閉蹬腿了事。明明太淵秘術及時護住了成君心脈,卻偏偏不醒,真是奇哉怪也。可他也不好強行将成君喚醒,思來想去,隻好決定還是信成君一回,缰繩一拽面朝西北,向那缥缈無尋的綠洲去了。
其實自打霜葉城中一睜眼,他便已猜到大緻始末。想是洛城南北大比上因自己那驟然一場頓悟引發了些許異動,成君為了救他不惜暴露行藏,又或是即便做了萬全僞裝,仍被某個人叫破身份——某個熟人,某個仇人,甚至是某個情人。都有可能。而一旦成君複活的消息重現于世,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可想而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本破書就是謀殺成君的最佳借口,成君究竟有沒有得到《龍淵古卷》已經不重要了,他是近百年來唯一一個和這本書扯上關系的江湖人,不去找他又去找誰。
一念及此,連夏舒的嘴角也不免挂起幾分成君時常露出的那種苦笑。就是這麼個危險人物,霜葉城裡卻無論如何也要護他性命,到底是蠢笨?還是恩深?他沒有細想。
心底隻是一想,便覺十分動搖。他不敢再想。
初入朔方原時有幾個尾巴遠遠綴了上來,倒是沒有秘術師,俱是些一身橫肉的持兵好手。夏舒分辨不清境界,感覺這幾個人至少也有成君所說的肉身打煞水平,或是四境之上的高手。他懶得糾纏,隻想帶着成君趕緊向北去,那幾個人卻不依不饒,其中一人背一副白羽弓箭,立于馬背拈弓搭箭,流矢呼嘯,直向他二人而來。
夏舒沒有回頭,右手衣袖低垂,赤橙火焰如水傾瀉,自他袖中漫漶流淌,又被某種怪風裹挾、搖身一變,轉眼已将身後那幾枚尾巴吞噬殆盡。
風沙獵獵中,他聽見烈火狂燒,有嘶喊慘叫的聲音。
後來就再也沒有尾巴跟上來。二人一馬一路疾行,如此向北又向西攏共走了三日整,人倦馬乏不說,缺食少水已讓成君高燒不退。夏舒已盡力用太淵與臨凇幫成君退熱,效果卻并不大好,甚至面色愈見蒼白,好像血氣正從這具軀殼的縫隙中逐漸流逝,而夏舒找不到源頭。
沒有草藥,也沒有可休整的地方,夏舒空有一身醫術,如今隻能咬牙暗恨,束手無策。
到第四日上,連日踩着黃沙苦苦支撐的馬蹄第一次踏上了一片潤澤的土壤。夏舒不由得瞪大眼睛,幾乎疑心自己是因着過分的焦灼生出了幻覺:碧水滔滔,榛葉茵茵,連天的水岸邊樹影婆娑,清靜豐美,不似極北死地。
“水源……綠洲……”他想起成君所言,不禁喃喃。“這就是那唯一的綠洲……”
卻有一聲唿哨破空而來——
“欸!你是做什麼的?”
說話的是個一身蠻族打扮的青年,腰間紮了件獸皮短襖,一人一騎縱馬而來,身材高大,黑發碧眼高鼻深目,長發編成绺绺小辮垂在肩頭。“朔方原不歡迎中原人!”他看了夏舒一眼,又一聲唿哨,天際一隻眼神銳利的獵隼立時飛回青年身邊,巨大的翼展一收,落在青年伸出的左臂之上。
“你真是中原人?”蠻族青年在夏舒面前停步勒馬,面露狐疑,“小兄弟,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我……家中有長輩生在這片朔方原。”夏舒硬着頭皮胡亂編道。誠然他根本不清楚自己這雙藍眼睛從何而來。“這位大哥,這裡可是桑月地麼?”
“是啊。”
“大哥可識得、可識得……”他幹脆閉了閉眼,“川海劍主成君,大哥可聽說過麼?”
蠻族青年咦了一聲:“成君,那是我的博罕!他還活着嗎?我聽說他在九嶽山跳崖了。你是他什麼人啊?”
“大哥先别管這個了。”夏舒聞言長舒一口氣,腰身一塌,靠在他背後的人跟着滑落兩分。他伸手扶了扶,蠻族青年一眼認出靠在夏舒身後那人正是别後再未曾見的成君,登時面露喜色,話語都揚高幾分:
“成君博罕!神龍大人保佑……你真的還活着!太好了!”
說着翻身下馬,一個閃身即來到夏舒身邊,動作之快,差點把夏舒吓一跳。此人身形之利落,幾與還在洛城時的成君有一比,莫非也是個玄心境甚至洞見境的高手?他還沒反應過來,青年已輕展猿臂、将成君從馬背上抱了下來,隻看了兩眼,臉色一變再變。
“這是怎麼回事?”青年低聲驚呼,關切回護之意溢于言表,“他竟傷得這樣重!”
“我需要一個能休整的地方為他療傷,邊走邊說罷。”夏舒同樣抓着鞍辔下了馬,他以為桑月地是有什麼外人不能騎馬進入的規矩,卻見那青年點了點頭,一手将昏睡的成君負在背上,另一隻手一把摟過他腰肢,長腿一邁,一陣風似的大步快跑起來,僅是幾個起落已來到另一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