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人掌間纏繞的細布悉數褪去，淡淡道：“你那跟班，賊難溝通，我不想多和她口舌沖突，自己也就多揣了點，以防萬一。”
撩起一捧水，方笑古盡量動作輕柔地給他清洗着傷口邊緣，若有所思道：“給你喂藥時，總把你嗆着，你為何都不生氣？”
“自然是生氣。”
睨着水流從指尖滑落，打濕了幹燥的黃土，林唯昭神色不變，語氣平平道：“被嗆了自然說不出話，也沒什麼力氣說多餘的話。”
微微擡眸，側首望向那人，坦言道：“當時很想問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
方笑古擰起眉頭，憋着一口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擦拭那人掌間多餘的水漬，卻還是碰到了那人傷口上。
不由“啧”了一聲，心中暗道：“病人實在是太脆弱了，像個瓷瓶子，一個不小心就能傷着。”
“我自認是個天才，很多事情一學就會。”搖了搖頭，方笑古從懷裡掏出成卷的細布，又輕歎道：“但唯獨不擅長照顧人而已。”
見他笨手笨腳給自己包紮，卻還小心翼翼的樣子，林唯昭不由腹诽：“這人怕不是什麼大家族的公子哥，還是平時有七八個人伺候的那種。”
包紮之時，方笑古隻皺着眉頭，一句話也不再說，如臨大敵，直到結束，才松了口氣，如釋重負道：“好了。”
睨着那被系得歪七扭八的蝴蝶結，林唯昭不由啞然，失笑道：“那有勞方少俠了。”
旋即起身而立，仰望着空中的太陽，眯起了眼睛。
“公子！”
關少柏突然從門口竄了出來，雙手抓住林唯昭的手，生怕他離去。
旋即立刻跪下，擡起頭，輕聲問道：“你是好人，你能不能買了我？我可以為奴！也當做我答謝你！”
“賣身葬母？”方笑古蹙起眉頭，三下五除二的将手洗了洗，便起了身。
“不必賣身。”被握着的手，傷口隐隐作痛，林唯昭微蹙眉頭，卻目光柔和地轉身，攙扶起關少柏，歎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許再跪。”
撫上關少柏的頭頂，言辭和煦地溫聲道：“我身上銀兩不夠，後面會差人送到此地，再安排人幫你，替你娘親立碑建墓。”
“不！我娘親的屍身我永遠不葬！我就要這間屋子做棺材！”關少柏的眸中突然閃過了可怖的怨恨之色，他通紅着雙目，咬牙切齒道：“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誰對我好，我就替他賣命，誰對我壞，我便要報仇！”
“我對你挺壞的。”方笑古眯着鳳眼，斜睨了眼少年，冷哼道：“怎麼，你想找我報仇嗎？”
“不……不是公子你。”關少柏方才的怒火，瞬間被他一聲冷哼，又給滅了火，他怯怯地睨着方笑古，顫聲道：“你和這位公子是一起的，你們都是好人。”
“早日下葬才是，你何故如此呢？”林唯昭輕蹙眉頭。
關少柏擡眸，目光灼灼地凝視林唯昭，怒吼道：“我要永遠記住那一天，我從山底找到她的那一天！我要每次回家，都看到娘親的屍身，時時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報仇!”
聞言，林唯昭怔緊皺眉頭，周身漸漸變冷，血液也好似靜止了一般，手指微微顫抖，緊緊扣在少年的肩頭。
凝視着少年，但卻又不似看他，仿佛看到了更深處，質問道：“報仇與你替娘親下葬有何沖突？不讓你娘親死後安生，也是為了你口中的報仇嗎？”
“公子？”被他手指抓得發痛，關少柏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卻逃不開。
一擡頭，就見那人冷若寒潭的雙眸，不禁打了寒顫，察覺到似是剛才那翻話，惹怒了眼前的好脾氣公子。
但關少柏并不認為自己有錯，擰着眉頭，吼道：“埋屍荒古之地的流民不計其數，死于世道破敗的貧民更不用提。他們又何曾下葬？”
“我想要記住的！是這份屈辱帶來的痛苦！要讓那沒了良心的狗官加倍償還！我就是要報仇！”
“是他派我爹挖奇石，遭遇落石，被壓緻殘，卻仍拖着殘軀去勞役，最終吐血而亡！我娘也因交不起免勞稅，被他送上那見鬼的靈石山，不慎摔下，最終落得這死後破敗軀體的模樣！”
“我要報仇！我要他們陪葬！”關少柏眼中竄出烈烈火焰，似要将一切焚燒殆盡。
眼中瞧見的不是少年的雙目，是那日炎炎上炎，遮雲蔽日的火蛇，耳畔聽到的不是少年的言語，是那日的怒喝。
眼神愈發空洞，面色更加蒼白，林唯昭雙眸一顫，猛地推開了少年，轉過身，踉跄了幾步，渾身發抖地伸手扶上那破敗的木門。
心中怔忡不止，他雙目通紅地擰起眉頭，忍不住地一陣幹嘔，口中吐出灼熱的液體，立刻伸手捂住。
纏在掌中的白布瞬間被染紅，血色從指縫間往外洇開。
“林兄？”見他異樣，方笑古蓦地一怔，緊了幾步趕到他身側，一把将他那手拉開，一片血紅映入眼簾。
一陣咳嗽複又襲來，擠壓着本就不夠的呼吸，旋即又是一口鮮血湧出，林唯昭仿佛瞬間被抽空了一般，向下墜去。
“公子……”
見他突然如此，關少柏心中生了怕，偷偷瞧着，雙手抱着頭，蹲縮在門邊，因為顧忌方笑古而不敢朝前。
一驚，方笑古立刻将他攙起，二探，旋即扣向那人脈象，驚疑道：“急火攻心？”
似是察覺不到四周的一切，林唯昭兩眼放了空，半眯着眼，呼吸急促地望着漫天的塵土，卻見它緩緩聚起來成了形，最後變成了個人。
“林羽然。”
聞言，方笑古一驚，垂眸望向那人，卻見他雙目血紅，朝着一處怒目而視，但那什麼都沒有。
“你在看什麼？林——”話未說完，反被那人不知哪裡的力氣給一把掙脫開來。
輕蹙眉頭，方笑古身形一轉，再次鎖住他的肩膀，驟不及防間，卻被那人身形靈敏地一閃而過。
轉身繞過，林唯昭踉跄着邁了幾步，強壓胸中不斷上湧的氣血：
“你向來——”
一張口，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但他毫不在意，隻瞪着遠處，雙目瞠得通紅，咬牙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玩弄權謀，即便是死去的人你也不曾放過，哪怕是你至親所愛……”
“但我保不住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