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淵身形一僵,如夢初醒般微微搖了搖頭:“我沒事。”他身上兇厲之氣亦緩緩收斂,恢複了往日的從容。
青璇見狀放下心來,輕輕點頭,越過滿室血泊朝刀疤臉走去。
刀疤臉望着死去的壯漢,悲痛地大叫一聲,滿口鮮血,見青璇往這邊走來,立刻目露兇光,這少女同那個殺了他兄弟的劊子手是一夥的。
青璇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擺,蹲下身:“你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麼?”語氣平淡,如同談論天氣一般随意。
“我呸!你們害死我這麼多兄弟,我絕不會放過你們!”那刀疤臉死到臨頭,心中已再無所懼,左右面前這兩個人是絕不會放過他了,口中吐話也愈發兇狠。
不過“絕不放過”這種言論,大抵是人走投無路時狐假虎威之用,一般做不得真。
“為何做這般營生?”青璇用手支着下巴,突然問道。
她與許淵來時,見水田幹涸,仿佛許久不曾使用,而南方常以種稻為生,這山牙村若不種田,那村民的生計來源便值得商榷,由此可見,那塊堵着路的巨石,恐怕便是這些村民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可青璇想不通,是什麼讓這些村民棄了往日做工,做起這喪盡天良的惡事。
不料那刀疤臉聽了青璇這話,竟放聲大笑起來,連聲質問:“為何?哈哈哈,你竟然問我為何!”他偏過頭,看了一眼許淵身上裝束,嗤笑道:“恐怕你們這些住在城裡的少爺小姐,這輩子都不會明白!”
他掙紮着爬起來,用不穩的手指了指遠處的一片地,聲音顫抖:“看到那兒了嗎?知道那是什麼嗎!”
“那是我爹、我娘和我婆娘的墳墓!你們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上位者,又何曾來看過我們這些百姓的生活有多水生火熱!”他幾乎是吼着說出這句話,看向許淵的目光也愈發憎惡。
“幾年前,我們做的也是正常營生,可數年來,苛捐雜稅,動不動便是沉重的徭役,連年來清玉江洪水泛濫成災,稻谷顆粒無收,朝廷的賦稅卻一日比一日重。”他實在恨極了。
“三年前的那個冬天,我的爹娘和妻子都沒能熬過去,種好的莊稼被凍死,全村人連吃喝都困難,多少人,有多少人被餓死!”
青璇沉默下去,心口有些堵,她未出過揚州城,也不知外頭的世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三年前揚州那場大雪她亦有所耳聞,本該富庶的南地顆粒無收,淮南巡撫連書六道急奏,卻遲遲不見朝廷赈災糧。等赈災糧發放之際,中間的蛀蟲又層層克扣,到揚州時已不剩多少。
她知道這件事,可不曾想竟這般嚴重。
可他的悲恸的聲音依舊在繼續:“我的家人死後,我掏空全部家底,為他們下了葬,後來我去了一趟揚州城,新雪覆蓋之下是一派和樂安甯,和村子裡的境況何止天壤之别。”
沒人知道,當他看到一派歌舞升平的揚州城時,心中有多不甘。
“所以你便做了這些天理不容的惡事?”青璇反唇相譏,“你可知被你所害的人,他們也有親人,有骨肉!”
“你自以為的劫富濟貧,不過是将更多無辜之人拖下水。”青璇望着他,語氣微緩,她亦同情這個世道下所有的百姓,但這并不代表青璇認同他的行為。
刀疤臉身形一僵,啞聲道:“姑娘,你說的沒錯,可當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時,誰人又能顧得了他人死活。”
青璇沉默不語,她承認這人所言頗有道理,她望着對方面上淌落的熱淚,移開了目光。
又将手中短匕徐徐遞出,意思很明确,刀疤臉的理由雖能說服她,可人必須為自己所做惡事付出代價,她不能替被那些無辜殘害的生民自作主張地原諒。
刀疤臉面上竟露出幾分解脫的笑意,接過匕首橫刀一抹,沉沉倒地,猝不及防有幾滴血濺在青璇面上。
“謝姑娘成全。”他早便知道自己結局,隻是未曾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青璇聞着滿屋的刺鼻血腥氣,強壓下胃中翻湧,快步出了屋。
許淵亦随行跟上。
青璇無意識地加快腳下步伐,行至一無風田埂間,頓住身形席地而坐,心亂如麻。
身旁衣擺輕輕垂落,青璇側目望去,見少年玉白的面頰上已褪去那種瘋狂,此時安安靜靜地坐在她身旁,用矜貴淡漠的眼遙望星河澄明的天際。
似是察覺她的目光,少年亦朝她回望,徐徐從懷中遞出一方錦帕,指了指青璇面上的血迹。
青璇沒有推脫地将帕子接過,腦中卻仍回放着刀疤臉死前的那番話,她心頭藏着事,手上動作也沒有章法,用力擦拭着面上血迹,在她白皙的臉上擦出幾道紅痕。
“你還好嗎?”這次是許淵問出了這個問題。
青璇搖了搖頭,她不過是覺得有些窒悶,這種感覺來得奇怪,卻十分強烈。
從前她行走江湖,最先學會的就是保命。為了保命,她學會了冷眼旁觀,學會了事不關己,揚州定居三年,磨砺了她的心性,可歎她隻見揚州富庶,卻不見生民困苦。
大抵是心中尚存一絲良知吧,她竟想起了那些曾被她忘在一角的歲月,那時她如同許多江湖中人一般扶危濟困,也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這世道卻也教會了她如何明哲保身。
許淵見她出神,順着她望去的方向,看到了遠處的那片墳冢,那并非一兩座墳頭,而是整片整片地壓在一起,如同一座沉重的山,壓在山牙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