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殿内,看着蒲團前戰戰兢兢的幾人,目光卻隻落在阿淺臉上,“阿淺,你先随我回樓閣。”
青玉臉色越發憔悴,應聲離去。
阿淺沒反應過來,渙散的目光從青玉身上移到榮微的紗衣上,愣了愣,這才匆忙起身,“樓主。”
榮微點了點頭,看向站在最前面的侍者,問:“今夜是你們幾個守這七佛殿?”
年長女子摸不透她的心思,隻得顫着聲回道:“是。”
“很好,若是我不在樓内,七佛便是我們劍雨樓的核心。”
榮微望了眼面前的七尊佛像,平靜的聲調登時一轉,“不過——”
“阿淺,你往後無需來守殿了,”她看向再度垂頭的少女,走近了些,“隻需要一直跟在我身邊,若有什麼事需要你,我自會吩咐你做。”
阿淺怯生生應道:“是。”
榮微輕輕啧了一聲,手中的竹雨劍柄一揮,擡起她的下巴,又往右側了側,瞥了一眼。
“既然做了我榮微的近侍,便要學會擡起頭面朝前,看人做事更要有底氣。”
她此話雖無情緒,阿淺卻莫名聽出一點包容,她一時受寵若驚,眼神裡還有慌亂未收起,撞進榮微眼裡,像隻驚到了的小鹿。
到底是個才十五歲的孩子,榮微心中歎了口氣,有片刻怔疑閃過,又很快壓下。
*
阿淺腳步聲清淺,踩着樓閣的木闆,來到榮微面前。
“坐。”榮微指了指帷幔外的柔紗坐席,“阿淺,喚你前來,是因為此次臨安一行,除了影衛江隴,我還必須帶上一名女侍,想問問你可願意?”
阿淺被窗牖外的寒風刺得縮了縮,聞言一愣,忙道:“樓主之命,阿淺定當——”
“阿淺。”
榮微聲音輕柔,喚她名時尾音帶着點雨濕的綿意,“我記得,你入劍雨樓,也有六年了。”
阿淺心中訝然,“是。”
“江隴,先去把窗關上。”榮微傾身,将燒好的湯婆子放到阿淺懷裡,“那你可還記得,入樓那日我曾同你講過的話。”
怎會不記得?
風波一蕩薄,魚鳥不可依。
風波亦常事,鱗魚自不宜。
阿淺懷中暖意融融,偎燙過她濕冷的心,那夜她卧倒于這江南樓台之前,也是這樣的漫天飛雪。
彼時她看不懂牌匾上血紅的筆痕,隻知道面前這座燃着千盞燈火的樓裡面,定然溫暖如春。
可她實在是太冷,也不過是一步之遙,皲裂的雙腳已經沒了知覺,直到一個溫暖的懷抱,将她從雪中拾起。
再醒來時,她對上的便是一雙古井無波的眼。
“這裡是劍雨樓。”眼睛的主人聲音比她的相貌還要漠然幾分,“你叫什麼名?從哪裡來?”
回答她的,是小姑娘大而清亮的一雙眼,很快蓄滿了潮濕的淚意,稚嫩無辜,像一彎清淺的水潭。
榮微替她拭去,繼而起身,卻不再看她,隻是面朝着窗外的飛雪道:“你入的地方,叫江湖。在這裡,風波從不停息,生死于外面的風雪而言,也隻是一瞬息的事情。”
“你若是想好了,又無處可去的話,那便留下來吧。”
榮微将風雪擋在窗外,回身時,手中停了一隻憩息的鴉雀。
小姑娘看着烏鴉漆黑如墨的眼,懵懂的點了點頭,淚水倒是很快收了去。
“風波一蕩薄,魚鳥不可依。風波亦常事,鱗魚自不宜。”
榮微将烏鴉遞到她掌背上,“你根骨虛弱,不适宜學武,那就留下來幫樓裡做些雜活吧。”
可那年說是江湖風波蕩,直到如今,榮微依舊将她護在這樓中,不曾入過真正的江湖。
阿淺很少見到榮微,直到幾日前,樓主說要更換侍者,她這才得了緣際,來到榮微身邊服侍。
然而——
還是面前這雙熟悉的眼睛,榮微看着阿淺微斂着的眸,半晌方繼續道:“臨安一事,不是命令,我是在征詢你的意見。”
“你不會武功,此行也隻有我和江影衛,卻要面對江湖強者無數,危險定然無處不在,我們亦是無法時刻護你周全。所以此事,你必須想清楚了。”
阿淺握緊手爐,“樓主,阿淺入劍雨樓這些年,其實學到了此詩的最後一句。”
“風波無所苦,還作鲸鵬遊。”她聲音不再發着顫,繼而擡起了頭,“阿淺是真心想要替樓主做些事,以報當年恩情,隻是——”
“阿淺有疑。”
榮微眼眸波動了一下,道:“但說無妨。”
阿淺斟酌:“為何此次,樓主要帶上侍者?”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在一片白芒空寂之中,榮微聲音清越,繞過阿淺身側望向江隴:“因為此次,我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江隴被她這一眼看得心念一動。
在萬籁俱靜之中,阿淺呼吸跟着微微凝滞。
她聽見榮微頓了頓,落下來重重一句:“會一點拳腳功夫的嶺南道商賈之女,還有她……行伍出身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