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河燈那日,定會有大批百姓來城郊河邊,我會讓張然他們一同前來,屆時你隻需混在人群中,與他們一同離開進城即可。”祝絨擡眼看向周钰的眼眸,輕聲道,“就在臘月初一,四天之後。”
言罷,她走到樹下,熄滅了樹上的所有花燈。
周钰霎時陷入無邊黑暗。
*
周钰在床上躺了許久,心裡有一根刺,非但拔不出來,還越紮越深。
是祝絨說的那句話。
他很快便要離開了。
還有四日。
祝絨說得不錯,若臘月初一真有許多百姓來河邊放河燈,城門把守處定會放松警惕,那是他進城與張然彙合,一同重組勢力籌謀複仇之事的最好時機。
隻是……
他總覺得此舉不妥。
周钰煩悶地坐起來,聽到房外一直響起祝絨制燈的窸窣聲,忽然為自己方才說的話心生懊悔。
他想到了祝絨護着作坊牌匾時的倔強,想到她說自己制燈很厲害時的自豪語氣,想到她為了光複家族事業而不休不眠地制燈。
花燈是祝絨的驕傲,也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他怎麼能對她說出“以後不做花燈”這種話?
他實在太自負,太自以為是了。
周钰拄拐走到房門前,手已經放到門上,想要開門出去,可聽着外面的聲音,他又退縮了。
他背靠着門坐下,無聲看着房裡長燃的五六盞花燈,覺得好可惜。
可惜自己眼睛看不清,也許到離開那天,也沒能好好看一看這些花燈有多美多精巧。
更可惜的是,沒能看清楚祝絨的面容。
若日後相遇,他還能認出她嗎?
“祝絨,對不起。”周钰用偏小的音量說道,“我說錯話了。”
一門之隔,他不知道祝絨是否聽見了。
“我自小随父親在軍中長大,軍中軍規森嚴,日子枯燥得很,除了念書習兵法,便是習武,打仗,就連說笑的人都沒幾個。”
周钰垂頭輕笑一聲:“我總嫌你脾性古怪,其實我自己才是最糟糕的那個,不懂人情世故,不懂與人交往,你說我笨,讨人嫌,着實沒有冤枉我。”
門那邊沒有半點回應,但周钰知道,祝絨聽見了。
因為他倚靠着的門闆,傳來了另一個人的重量和溫度。
他将頭也靠在門上,輕聲道:“你可知道,像我這種多次從戰場回來的人,最怕什麼嗎?”
“我不怕累,不怕疼,亦不怕死,但我怕看到熟識的人,在乎的人,在我面前倒下。”
“若不讓我知曉也就罷了,或者讓我死在他們前頭,也算是幸運,可幸運二字總是不曾眷顧我,我親眼看着父親被敵軍砍下頭顱,親眼看着母親殉情而死,親眼看着袍澤們無辜枉死在淩河畔,那些殘酷的畫面,不斷地在夢中重演,真的……很可怕……”
周钰側過身,用肩膀抵着門,看向從細微門縫投進來的人影,喉結輕滾,說出一句他自己才意識到的心裡話。
“祝絨,我不想你也那樣出現在我的夢中。”
他隻想在滿是花燈、明亮又溫暖的夢中見到她。
“所以,原諒我方才的失态,好嗎?”周钰的語氣,像極了一個認錯的孩子。
門外的人影動了動,變得更短了。
祝絨将她的頭邁進膝蓋裡,縮成了一團。
她自從周钰回房關上門後,就一直在做新的河燈,往日隻要她開始做花燈,便是極為專注的,但今日卻越做越煩躁。
她說不清自己到底在煩些什麼,說生氣吧,也不是在生氣,說傷心吧,也不至于,整個人别扭得很,像在跟自己較勁,變得一點都不像她了。
但這些别扭,全被周钰一句“對不起”驅散。
這是周钰第二次對她說對不起,第一次,是初見時,她說他害死了爹爹阿娘。
祝絨起初聽見時,心裡還有些勝利的小得意,但越聽便越不是滋味。
直到聽見他說,他不希望她也成為他噩夢中的人。
他真的如此在乎她的安危嗎?
祝絨看向腳邊方才新做幾盞的河燈,抿緊了唇。
門内的周钰很久都沒有等到祝絨的回應,眼中的光也一點點暗下去。
她還是不肯原諒他嗎?
也不奇怪,他這次的确太兇太過分了。
罷了,明日再想法子哄哄她吧,現在,他有些丢臉到說不出話了……
在周钰想要起身時,門外忽然響起少女清甜的聲音。
“你……餓不餓?想不想吃點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