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他能看在阿父的面子上,不再往裡硬闖,已經是對她天大的好。
卻不想他不僅不氣,還送給她這樣一份大禮……
“你這賤人!”
秋雯君紅着眼睛繞過食案,朝沈盈缺走去,被她胞姊秋素商下死力氣摁回枰座上,一雙眼還不甘心地死死往沈盈缺身上瞪。
沈盈缺輕笑,擡指故意彈了下小内侍捧至自己面前的寶劍,氣得秋雯君伸長脖子,又是一頓殺豬般的怒嚎。
秋素商朝旁瞥了一眼,兩個武婢領命上前,一人一邊架起秋雯君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将她拖出殿外。秋雯君欲出聲叫罵,還被絹帕堵了嘴。
“舍妹年幼無知,行事魯莽,讓大家見笑。素商在此罰酒三杯,代她向諸位賠罪。”
秋素商含笑端起食案上的漢白玉耳杯,也不扭捏,仰頭直接豪氣地灌下兩杯,翻腕将空了的杯底朝大家一亮,待第三杯續上,她又舉杯轉向沈盈缺,語氣誠懇道:“舍妹今日多有冒犯,我代她向郡主賠個不是,還望郡主多多海涵,莫要怪罪。而今花萼池裡的菡萏俱已開好,顔色極佳。大家與其在這裡枯坐,不如一道移步過去賞光。郡主若不嫌我粗鈍,我願親自為郡主打傘遮陽,聊為舍妹今日之言行,略作綿薄補償。”
她邊說,邊瞟了眼秋姜手裡的油紙傘,髻上一支男子用的梓木簪,随她動作折射出一抹沉金色細芒。
沈盈缺不由挑了下眉尖。
她的确打算尋個由頭,帶大家一塊出門走走。倒也不是因為她有多稀罕這華林園裡的風光,隻是這麼多人一直待在筵廳裡,不方便她實行接下來的計劃。
如今正值盛夏,日頭毒辣,若是要逛園子,少不得要挨一頓暴曬。她雖别有目的,但可沒打算為了那對狗男女,把自己曬成葡萄幹,是以出門前特特讓秋姜備了加厚的油紙傘,方便遮陽。
滿座這麼多人瞧見那把傘,都沒當一回事,倒是讓她覺察出了不對勁……
秋家這位女公子有點意思,自己從前竟沒看出來。
當然,自己具體想幹什麼,秋素商應當是不清楚的,否則借她一百個膽,也不敢這樣遞話。估摸着,她就是單純地以為,自己是坐久了悶得慌,想出門逛逛,便幫忙做個順水人情,為自家胞妹的蠢行賠罪。
若按沈盈缺從前的性子,這樣的示好,她必然不會接受,還會出言嘲諷。
但人終究是會長大的,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隻看利弊。
秋素商從前并未得罪過自己,且由她挑頭提議逛園子,的确好過自己開口,沈盈缺便從善如流地應下。
為表誠意,還轉頭問荀皇後:“娘娘意下如何?”
荀皇後一雙眼幾乎瞪出血來。
什麼意下如何,這死丫頭分明是已經做好決定,來通知自己的!
呵,這個死丫頭,學得倒挺快,蕭妄不過來了一趟,連門都沒進,她就把他以下犯上的精髓都仿了個盡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那豎子手把手教出來的!
可偏偏,她還不能拒絕,否則那豎子還不知要如何折騰。
心裡再不情願,她也隻能皮笑肉不笑地道:“好,都依你。”
*
荀皇後都同意去逛園子了,其他人焉有不從?
簡單一番修整後,衆女眷便紛紛呼奴喚婢,相攜往花萼池方向去。
許是因着那柄尚方斬馬劍,沈盈缺明顯感覺到,大家看她的眼神比之前和善許多。
從枰座上起身,有人趕在秋姜和白露前,殷勤地攙扶她;從席上到門口幾步路,每一步都不乏有人湊上來攀談說笑;就連那群眼高于頂、當初沈盈缺加封郡主都不曾對她假以辭色的宗親命婦,也紛紛朝她颔首微笑。
鬧得沈盈缺這麼個當過皇後的人,都有些受寵若驚。
就這是狐假虎威嗎?
想不到有生之年,她也能享受到這些,竟是比前世稱帝之後的蕭意卿還要威風。
沈盈缺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陣衣香鬓影搖曳,華光殿裡很快便隻剩下胡氏和沈令宜兩人。
因适才站起來幫堂姊“解圍”,沈令宜一直處在衆人視線的焦點中,沒尋到機會坐下。本想趁廣陵王鬧事的當口休息一下,順便看看沈盈缺的熱鬧,誰知竟又是這麼個結果。
她便就這樣幹站到了現在。
加之神經緊繃,一雙腿早已是僵麻如棍,顫抖不已。
人群一走,她便立馬支撐不住,跌坐在地,顧不得自己眼下還在皇宮,拂袖就将面前食案上的杯盤“噼裡啪啦”全掃到地上。
胡氏看得眼皮直跳,重重一頓手裡的鶴頭杖,喝道:“摔!摔!摔!就知道摔東西!你便是把整座皇宮都砸了,能讓她回來同你認錯嗎?匹夫一怒,尚能血濺五步;你一怒,就隻有這點本事?”
“那您說我該怎麼辦?”
沈令宜咬牙切齒,“論出身,我不及她;論背景,我更是沒法像她一樣有個百草堂那樣強大的靠山。我倒是想和她一樣肆無忌憚,可我有這資本嗎?”
“那你就能設計她在選妃宴上出醜,害整個沈家跟着一塊丢人?”胡氏瞪眼。
沈令宜一下沒了聲,雙眼錯愕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
胡氏冷笑,“你以為我一直沒找你說這事,是當真什麼也不知道?我不過是不想再将事情鬧大,讓大家都下不來台!”
“咱們沈家是名門不假,可這幾十年戰打下來,族裡還有幾人?門楣又還剩多少?之所以沒徹底敗落,不過是你大伯留下的那點餘蔭,還能夠咱們撐幾年門面罷了!在你兄長徹底立起來前,莫說你沒資格和你阿姊比,連祖母我,都得看她臉色。”
“我忍了這麼多年,都沒抱怨過一句。你倒好,翅膀還沒長硬,就敢去跟她掰手腕。現在好了,沒吃到羊肉,還惹一身騷。她要是氣狠了,一狀告到陛下面前,把這些年給咱們祖孫三人的榮譽統統收回去,再把你丢回掖庭配閹奴,我看你怎麼辦!”
沈令宜心裡果真生出一絲慌亂,卻還梗着脖子嘴硬:“我也是為了咱們仨考慮啊。”
“皇後娘娘這兩年老是打聽百草堂的事,顯然是對此有意,且她也不願看到廣陵王殿下順利成婚,我便想幫她做點什麼,好讓她行事有個由頭。她若能成事,咱們也能跟着沾光,往後再也不用仰那丫頭的鼻息。即便不成,那丫頭也是個好說話的,我又救過她的命,她再生氣也不至于把我怎樣。誰知道就……诶!”
她懊惱地跺了跺腳。
胡氏斜她一眼,歎息着搖頭,想起适才發生的事,心裡也是感慨萬千。
她雖埋怨沈令宜行事草率,害他們如今在那丫頭面前變得被動,可真要說自己完全不認同她的做法,倒也不是。畢竟沒人比她更不願在那個女人血脈的蔭庇下,窩窩囊囊過一輩子。
今日進宮赴宴,她便是想搏這一把。
原以為那丫頭早已叫建康城的繁華迷暈了眼,生不出多少反抗的心,選妃宴被坑成那樣,都無甚反應,今日應當也不會例外,自己沒準真能成事。
卻不想竟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栽了個大的。
以後再想拿捏她,可就難了……
握在鶴頭杖上的手緩緩收緊,胡氏咬牙道:“罷!木已成舟,再說這些也于事無補。好在你阿姊是個講理的,你尋個機會同她道歉,态度放低些,她還是會和以前一樣心疼你。今日宮宴就此作罷,你且先回去,免得又生事端。皇後娘娘那裡我自會去應付,你不必操心。”
這話全是出于一片舐犢慈愛之情,沈令宜卻像是聽到什麼驚天大笑話,整個人都炸了毛。
“我去同她道歉?她這般羞辱我,您還要我低三下四地去同她道歉?憑甚!她不就是比我會投胎一些麼,有甚了不起?我若能和她換個出身,保準比她過得更好!”
“保準比她過得更好?”
胡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抖着指頭點向門外。
“你當她的日子就這麼好過?父母雙亡,養母算計,唯一的親弟還不在身邊。你遇着事,尚能尋我和你阿兄商議。她呢?有人真心實意為她謀劃嗎?你不能隻看到自己受委屈,看不見自己占便宜。至少你和太子之間的感情,比她有優勢,且還是極大的優勢。可你把握住了嗎?到現在人家都不敢承認與你有舊,你還在這裡抱怨個什麼勁兒?真這麼有本事,就讓太子非你不娶啊,光會吹噓有何用?”
重重一敲鶴頭杖,胡氏也懶得再理她,轉身徑直往花萼池方向去。
沈令宜獨自一人僵在殿内,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風化了的石翁仲。
直到門口探頭探腦地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她才擡手一抹眼角閃爍的水光,喝道:“有事就說!裝神弄鬼的想吓死誰?!”
白檀被罵得一哆嗦,硬着頭皮上前道:“其、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東宮那位守拙公公,他剛打發人送來一封信,讓奴婢親手交給您……”
沈令宜眼睛一亮,一把奪過信箋,展開細看。
信上沒有署名,隻有五個字:層城觀一叙。
沈令宜卻一眼認出筆迹,心“怦怦”直跳。
誠如祖母所言,她對蕭意卿的确是有怨的。憑誰不離不棄地跟着一個人這麼多年,卻連個光明正大一塊走在陽光下的資格都沒有,心裡都不會服氣。
原以為今日這場宮宴,自己能遠遠瞧上他一眼,就已經很不錯。
卻不想,他竟主動過來約自己相見,地點還在室内。
孤男寡女,想做點什麼都可以……
沈令宜心越跳越快,手抖得幾乎拿不住信。
她承認,選妃宴之事,她除了想借荀皇後的手,重創沈盈缺外,的确存了别的心思——讓蕭意卿厭惡沈盈缺,自己好從中漁利。
她就不信,那樣孤傲的人,被沈盈缺連累着丢了那麼大的人,能一點不介懷?
隻要能從中撕出一道口,她就有法兒鑽進去。哪怕蕭意卿暫時沒辦法娶她,早晚也會是她的囊中之物。
原本等了這許多天,蕭意卿都無甚反應,她還有些着急,以為他把怒氣遷到自己頭上,不願再見她,現在看來,竟是她杞人憂天。
這效果簡直比她想象中還要好!
哼,那些人不是都瞧不起她,覺得她上不了台面嗎?
好!
她倒要看看,今日過後,哪個還敢不把她這個真正的未來太子妃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