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曾展露笑顔,卻比剛剛故作輕松的模樣,來得更加動人心弦。
沈盈缺微微有些暈眩。
其實在他心裡,也一直在渴望有人能給他一句安慰吧?
隻是藏得比她還深,以至于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沈盈缺輕聲歎了口氣,見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應是不想讓别人知道過多自己的陰私,她也便識趣地閉上嘴,學着他的模樣,轉身和他一道眺望遠處的風景。
覆舟山不算高,但勝在地理位置好,緊挨着台城北面,宮裡什麼情況?山上都一目了然。此座山崖又是覆舟山之巅,視野尤為開闊,憑欄望出去,能清楚地看見宮巷裡如螞蟻般穿梭往來的内侍宮人。
出宮時路過的那座高聳壓抑的宮門,此刻也縮得如磚塊般渺小,她一擡腳,就能輕松碾碎。
沈盈缺不由感慨,果然世間諸多煩惱都不過庸人自擾,換個角度,換個立場,那些曾經以為一輩子都翻越不了的大山,不過都是過眼雲煙,擺擺手,就撣了個幹淨。
她忽然想起前世末路之時,站在語冰樓頂看到的風景。
也不知道後來蕭妄到底如何了?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底下還全都是火,自己都一命嗚呼了,蕭妄墊在她下面,怕是更加兇多吉少。
唉。
太可惜了,他若是能活下去,南朝至少還有北歸的希望。
但願蕭意卿能聽她的勸,回建康養精蓄銳,重整旗鼓,收複河山。别到最後又被人蠱惑心神,忘了自己也曾立誓收複兩都的雄心壯志。
其實大乾南渡之初,也并非完全頹靡不振,全無北伐的心志,否則當初也不會選擇将都城設在大江邊上的金陵,而非更加安逸的錢塘之地,甚至更靠腹地的豫章一帶。隻不過再铮硬的鐵骨,也抵不過秦淮河上的暖風,數十年如一日地熏陶下來,任你多少豪氣幹雲天,都要軟進溫柔鄉,堆成英雄冢。
果然統治者還是更适合去北邊喝西北風……
這輩子她雖不會再做勞什子皇後,但身為南朝子民,征北将軍的女兒,她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見王師北定中原,洛陽的牡丹,和長安的灞柳,能再次絢爛滿皇都,而不是隻能成為大家夢裡回不去的風景,和留在詩文裡的怅然。
等退婚之事了結,還是再關注一下蕭意卿吧。
那樣的僞君子,根本不配為帝。
可他不做皇帝,又能讓誰來做呢?
吳興王?
呵呵,這位怕是比蕭意卿還豬狗不如。
摸着良心說,蕭庭當中最堪為帝、也最值得君臨天下的,其實是她身邊這位仁兄啊!
怎奈“弑父”二字終究是道難以逾越的坎兒。
他本人似乎也沒這意思。
否則前世天禧帝性命垂危之時,他在朝中獨攬大權,無人能掩其鋒芒,為何不直接改天換日,還要扶保蕭意卿上位?以這家夥的敏銳,她不信他看不出自己侄子那顆嫉賢妒能的心。
果然太光風霁月也不是什麼好事。
嗐,想這麼多做甚,她算哪根蔥,能左右皇家立儲之事?
連自個兒婚事都還沒退明白呢……
人果然是說大話時候容易,真做起事來難。那天她信誓旦旦說要和蕭意卿一刀兩斷,守護好阿母留下的百草堂,誰知現在才剛剛開了個頭,煩心事就層出不窮。倘若可以,她真希望有個已經過完今世這一輩子的人,能重生回來,指點一下她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沈盈缺無聲歎了口氣。
“退婚之事,你可想清楚了?當真不打算再回到他身邊?”
靜默中,蕭妄忽然開口,指尖閑閑逗弄着一隻因貪涼而粘着他不肯走的螢火蟲,語氣随意得像是家中長輩茶餘飯後和晚輩信口寒暄,然眉眼卻叫流螢的幽光映得格外冷恹。
沈盈缺微愣。
倒也不是奇怪他消息為何如此靈通,行軍之人哪個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她隻是有些驚訝,似蕭妄這樣清心寡欲的人,竟也會打聽這等紅塵俗事。
她還以為他隻對如何折磨荀家和羯人感興趣呢……
看他今晚句句不離她阿父當年的恩情,大約是真想代行父職,關懷一下自己吧?
沈盈缺也便沒再多想,仰頭望着頭頂的明月,長長吐出一口氣,“想清楚了,哪怕出家做姑子,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他。”
蕭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麼,語調忽然變得有些古怪:“那可是太子,未來的皇帝,能許你一輩子都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當真不要了?”
沈盈缺聳聳肩,不以為意道:“榮華富貴,我靠自己亦能得到。”
蕭妄手一顫,驚飛了指尖的螢火蟲,幽碧色螢光忽閃忽滅,映得他眉眼也跟着閃爍不定。
“可要我替你去殺了他?”
沈盈缺心頭一蹦,“唰”地扭頭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蕭妄卻渾然不放在心上,猶自老神在在地把玩着指尖的螢火蟲,睥睨山下的台城。深邃的五官叫紅箋濾下的光影映得濃郁深麗,出口的聲音卻淡得像一縷拂過她鬓邊的風。
不問她敢不敢,願不願,直接就道:“不喜歡他了不是嗎?那我帶你殺回去,保證一個活口也不留。”
霸道得明明白白,嚣張到坦坦蕩蕩。
仿佛于他而言,颠一個皇權,不過和捏碎指尖一隻螢火蟲一樣簡單;
弄死那些曾經欺侮過她的人,也是跟呼吸一樣毋庸置疑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