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四心中已是驚濤駭浪。眼前之人,分明像母親更多,卻有着他父親的眼睛,一雙屬于獵人的眼睛。它們必須足夠銳利,才能辨别隐匿在密林中的獵物,判斷出它們可能逃竄的方向,然後,一擊斃命。
書生怎會知曉香案下有他畫的符咒?不,不對,春闱在即,他夜夜點燈,埋首于書卷中,隻為取得功名,告慰親人,怎會有閑暇,到這廟中裝神弄鬼?
這件事,他連最親密的妻子和兄弟都不曾告訴。
八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望着老獵人已經有些佝偻的背影,忽覺一股邪火從某個隐秘的角落中蹿了出來,升騰搖曳,催得他丢下柘木弓,将手直直向前推去。老獵人的皮衣上,覆着一層薄薄的雪,冰涼濕手。這樣的觸感,僅維持了一息,就化為一縷凜冽山風,從他指縫間穿過。
老獵人踉跄着,向懸崖下嶙峋山石倒去。目之所及,盡是純潔無暇的白色,唯有坡上濺落着斑斑點點的鮮血,紅梅般盛開。墜落前,老獵人是怎樣看自己的?那一雙眼,它們不再銳利,反倒像潔淨的鹿眼,映出他的模樣。
世上怎還會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呢?它們的主人已經死了。
書生步步緊逼,朝陽也為他造勢,為他周身鍍上一圈柔和金邊:“《青陽縣志》中,曾有關于伥鬼的描述:“山有猛虎,受伥鬼驅策,殺十數人。何為伥鬼?伥鬼為人。你所杜撰的故事中,是白虎作惡在先。安知在它眼中,我們才是毀其家園、殺其幼子的惡鬼呢?”
獵戶們聽了,面上閃過幾分動容。老村長活着時,曾告誡他們:池家村人,拜青山恩賜,得以世代生存于此。山有靈,萬物有情,不可濫殺。
池四回避着書生的眼睛,狡辯道:“可白虎确實殺了我們的人,這筆血仇,豈是能一筆勾銷的!”
池四以為自己終于抓住了一個緻命的漏洞——他們是人,人不為自己的同類說話,難不成還能為那畜牲說話嗎?當年籠罩在山村上的陰雲,就要當它不存在嗎?
何況,他從未承認是他推老村長下懸崖的。當年之事,發生在林中,哪裡來的目擊者?隻要他咬死這一點,誰都不能證明!
沈鶴亦想到了這一點,語氣中含着諷意,道:“看來,如果沒有證據的話,這位村長大可咬死自己是清白的。他所做的,不過是屠戮了幾隻猛獸。”
惡鬼往往披着最為和善的人皮,為禍世間。诏獄中,多的是這樣的人,到生命最末,還要裝出一副聖人無道、世道不公的模樣,扯過血淋淋的皮,藏掖住下邊流動的黑,叫嚣着他不得好死。
秦淩羽卻道:“具體細節是什麼,有時似乎不是那麼重要。難道大人抓我入北鎮撫司時,也在心中認定了我有罪嗎?如果認定我性本惡,且參與了那場莫須有的謀逆,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善惡一念,人心自有分辨,不信你看,村民們現在是怎樣看待池四的?”
男女老少,從信任到懷疑,僅僅需要一個人、一席話。
系統:【宿主,池五和池老夫人來了。】
她朝廟左邊的小路上望去。
年輕高大的獵人,攙着白發蒼蒼的老人,慢慢地朝這裡來了。池老娘的眼睛被白翳覆蓋,看不見刺目陽光,瞧着不是很高興,時不時掙開大兒子的手,執拗地要自己走。
秦淩羽不曾忘記老婦抓着自己胳膊時的模樣,那副哀求的模樣,是對她已故的丈夫的。
她一定知道些什麼。
池老娘在衆人注視下,拄着拐,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問道:“四郎在哪裡?”
近旁的人唯恐她摔着,趕忙托着她的手,将她引到池四面前。
“啪——”
一道幹脆利落的掌掴聲響起,落在村民們的心尖尖上,顫了三顫。
老婦用了十成力氣,打得自己身子都歪了一下,得虧有人護着,不然得在床上躺幾天。
池四倒是站得挺穩,連疼都忘了,腦子一陣陣地發懵。
奇恥大辱啊!這是多麼丢份的事情!
不等他發怒,老婦又喚過池五,掄起那根削得筆直的拐棍,朝着男人膝彎就是一下,打得池五跪了下去。此舉像是在顯示她辦事公平,讓一幹不服的、想插話動手的,全部乖乖地閉上嘴、收回腿,安靜得如同一窩鹌鹑。
老婦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我是瞎了,但我還沒聾!看看你們做的好事,可曾将我那亡人的話聽了進去?”
她摸索着,面向池四道:“當年,他臨終前,什麼都與老身說了。但他說,你還年輕,是有能力讓全村人吃飽飯的人,便叫我将那些話,在心底埋了整整八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