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瞥見木匾上“同心齋”三字,沈鶴發覺自己還是被舊日記憶所困,竟于無意中失了言。
那位秦氏小姐久居京城,怎會知曉臨安的點心呢?
苦澀之餘,他輕輕一哂。
京城與臨川,相隔千裡。北上運河,是為逆流,坐客船的話,要花上半月時間。當兩岸青山消逝在天際時,就到了廣袤的平原,王都的所在。
京城不是臨川。那裡沒有同心齋,也沒有荷花酥。盡管它比眼前這座城池更繁華,但它并非他的故土,北鎮撫的那間屋子,也不是他的家。
可臨川城中,他的家已然不在了。
記憶中那個天真可愛的人,她的影子正在逐漸淡去。總有一天,他再也無法憑借兩盞河燈,在幽幽燈影中與她們相觸。她們就像那燈一樣,逐流水而去。
母親曾說,給他取名為鶴,是因為臨川城外有青山,名為“别鶴”。
畫仙銷聲匿迹于此山中,傳聞他羽化登仙之日,一群仙鶴從東海而來,渡水穿雲,在山頭徘徊,久久不散。
最終,為首的那隻仙鶴馱着畫仙,去了凡人所不能及的地方。青山不過頑石,卻因這樁轶聞得名别鶴,有了幾分瀛洲仙山的風範。
母親說,鶴是忠貞之鳥,從一而終。她不求他能“鳴于九臯,聲聞于天[1]”,唯獨希望他做君子,以忠義為先。
然而世間從來沒有仙境瀛洲,畫仙不過肉體凡胎,如何得以長生?秉持“忠義”二字,若逢亂世,便會被吞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從太初二年起,他守着那點搖搖欲墜的心中義,強撐到了現在,卻被同心齋的一碟點心,再次攪擾了心神。
鄭氏見他不語,還以為是自己想錯了。
往日這荷花酥不是什麼貴價點心,尋常百姓家的餐桌上時有此物。将軍素來疼愛膝下唯一的女兒,或曾買過同心齋的荷花酥,寄往京城家中呢?
她生怕自己的言辭令少女想起尚且身在诏獄的将軍,便換了個話題,道:“城中不太平,婦人今日不該帶小姐走這麼遠的。我們早些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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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淩羽步行去了關帝廟,找到正在廊下若有所思的軍醫。
接着,葉泉對她說,張易死了。
她想起清晨那兩扇緊閉的店門。即便去到與墨風堂相鄰的院落,也聽不見店中有任何動靜。
或許隻有張易已死,才能解釋這一切了。
她也有消息告訴葉泉:“魏沅的《山居圖》,被張易轉手了。”
一片被日光烤得焦黃的葉,打着旋兒落在二人腳邊。沉默中,她的心卻落在實處,意外地平靜。
“查案這種事,北鎮撫的人再熟悉不過了。老夫懂醫,卻不通此道。”葉泉注意到她的變化,道,“此事應與将軍無甚關聯,但你如此關注,是想到了什麼嗎?”
“今晨,我去了另一家書畫鋪,那裡的夥計給了我不少啟發。我問你:若想斷定一幅畫作的由來,你會先看什麼?”
葉泉覺得她問得奇怪,未曾細想,就答道:“我雖是粗人,也知道看畫須看落款。”
“正是如此。”秦淩羽拾起落葉,透光可見其脈絡,“世間不可能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盡管它們長得極為相似,從始至終,都有着細微差别。古畫可仿,往大了說,仿的是景物;往小了說,仿的是印章筆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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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師嘴唇幹裂發白,被人扶着,喝了半碗水,才有了回答問題的力氣。
“張易讓你仿的畫,可是魏沅的《山居圖》?”
秦淩羽盤膝而坐,看畫師吃力地昂起頭,回應道:“你……是從何處得知的?此事隻有我與公子知曉,絕無第三人得知。”
“我不僅知道張易讓你仿《山居圖》,還知道他以真迹之名,将你仿畫的《山居圖》賣給了别人。”
此話一出,道童連瞌睡都不再打了。
“這怎麼可能?”畫師啞聲道,“公子信重我,才将真迹給我,讓我臨摹學習。《山居圖》僅此一幅,墨風堂立足臨川,全靠它的聲名。”
可憐之人,被他人利用,不自知外,竟還維護于他。
秦淩羽心中感慨,但對外道:“墨風堂門外,你遭人毒手時,可曾想過為什麼?臨川還有很多畫師,他們也日日埋首案邊,臨摹名家畫作,為什麼他們沒有被如此對待?”
“這……”畫師喏喏,不知如何辯駁。
“這是因為,買主知道自己以購買真迹的價格,購回了一幅價值低于其千百倍的仿畫。張易給你真迹的時候,并沒有告訴你賣仿品的事,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