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雲拉上林清婉的袖子,有意無意地擋住後面的視線。林清婉順手掐了一下他的臉蛋,褚青雲瞬間察覺到她指尖的涼意,擡起頭盯着她。
林清婉感應到他的視線,又在他臉上捏了一把,說:“搖骰子比較依賴手感,許久未練,手生了,心裡沒底。”
所以才會緊張到手冰涼。
她看起來淡定自若,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之中,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勝券在握的自信。然而在平靜的外表下,她内心深處對勝利的把握遠沒有所展現出的那麼笃定。
每次覺得她不靠譜的時候,她總能出人意料給人驚喜,擔心她的時候,她又表現出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讓人不自主卸下心中的憂慮,隻把負面情緒留給她自己。
褚青雲深深凝望眼前人的側顔,心裡某種情緒在快速又猛烈地生長,泛起一陣苦澀。
一行人回到客棧,各自安頓。黑市的酒後勁很大,醉意已經開始慢慢起來了,林清婉倒頭就睡,很快沉入夢鄉。
夜色已深,烏雲在天際蔓延,如同潑墨一般遮蔽星辰,吞噬了明月。電光火石間,閃電猶如一條矯健白龍,把黑雲撕得四分五裂,隆隆雷聲從遠處滾滾而來,攜起陣陣暴雨打葉聲。
夢裡林清婉回到踏進錢府那一日,滿地屍身血水刺激着她的神經,肢解的屍塊随處可見,霸道地占據了她的視野,蛆蟲蠕動着爬滿開始腐爛的血肉,占據原本屬于脊骨的位置。
她要瘋了。
地面的血水頃刻間湧向林清婉!她慌亂倒退,血水從四面八方而來,猛然加快速度,以快如閃電之速爬上她的身軀。林清婉仍在向後退,想要逃離,可手腳渾然使不上力氣。她的手上、衣衫上、臉上全都沾滿了腥臭的鮮血。
“你所在意之人,終将被魔神抹去。無一例外。你會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在你面前,被剝皮抽骨、啖血食肉!”
妖魔怪異的嗓音如同天穹深處的雷霆,直擊林清婉的腦海,那聲音尖銳而刺耳,宛如一把鋒利的劍刃,絞着她的腦漿,撕着她的神經。
突然間,她被一樣東西絆倒,摔在地上。林清婉回頭一看,竟是死不瞑目的啞伯!她眼睛立時一酸,啞伯卻爬起來質問她:“你為什麼不幫我報仇?”
鋪天蓋地的血液奔襲而來,轉瞬間便要将她淹沒。林清婉猛地坐起身,她胸膛不斷起伏,額頭早已沁滿冷汗,她想擡手擦一擦,發覺手沒了力氣,根本擡不起來。
恰在此時,窗外劃過一道閃電,短暫照亮屋内景象,在突如其來的光芒中,床邊赫然立着一個人影!其身形在光芒褪去後迅速隐入了黑暗。林清婉當即拔出枕頭邊上的清風劍,卻聽得一聲:“是我。”
“褚青雲?”
林清婉出聲問道,仔細聽能聽出她聲線不穩,帶着顫抖。
褚青雲點上蠟燭,在黑暗中露臉:“是我。”他抱着被子,望着林清婉,頗有幾分可憐巴巴的意味:“打雷了……”
林清婉意會:“别怕,上來吧。”
褚青雲爬上床榻,遲疑地問:“你……夢見什麼了?”
林清婉拭去額角的冷汗,将汗濕的鬓發别到耳後去:“沒什麼。”
這樣的夢她做過很多次了,從貪狼城回來後的日日夜夜幾乎都會夢見,就像一隻惡靈無時無刻地跟着她,纏繞她,讓人窒息。
“騙子。”褚青雲雙手抱着被子,眼睛像是要望穿林清婉的僞裝,“你最會騙人。”
林清婉歎息一聲,和衣躺下,她瞪着天花闆,喃喃低語:“會過去的。總會有那麼一天……”
褚青雲望了一會兒,跟着躺下去,他蓋上被子,問:“總會有一天什麼?”
林清婉抱起手臂,煞有其事地說:“小孩子别多問,虎姑婆最讨厭話多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再問就會被她抓走吃掉。”
“騙子。”褚青雲背過身去,聲音悶在被褥裡,“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以後會變得很強,誰來都不怕。”
“強到……可以保護你的程度。”
時間過去了很久,也可能隻有一霎,褚青雲沒聽見回音,他揪緊被褥,緩緩回過頭——林清婉居然已經睡着了。
他回過身,久久未曾合眼。
……
次日,褚青雲悠悠轉醒,一睜眼便見林清婉笑眯眯坐在床邊,他從床榻上爬起來,用疑惑的目光無聲詢問。
林清婉故作神秘:“為師給你變個戲法,看不看?”
褚青雲木着一張臉,不說看,也不說不看,隻直愣愣地望着她。他越是不說話,林清婉就越是要逗他,非要褚青雲開尊口才行,于是她逗趣兒說:“叫一聲師尊,就變給你看。”
褚青雲醞釀片刻,無奈道:“……師尊。”
“诶,乖。”林清婉伸臂,将握起的手心慢慢打開,“看這是什麼?”
看清林清婉掌心的物什後,褚青雲一怔,他拿起她手裡的玉石項鍊,目光專注,手指細緻地摩挲着。
項鍊由紅線牽引,環狀玉石懸挂在紅繩正中。它與爹娘留給他的那條别無二緻,硬要說何處不同,便是林清婉給的這串光澤要潤一些,品相更好一些。
林清婉說:“我知那條項鍊于你而言意義非凡,在你心裡無可替代,其他東西哪怕再像也無法與之比拟。但我還是想着,它能彌補一點遺憾,承載一點寄托。”
褚青雲喉嚨哽塞,說不出話。萬千思緒漲滿心頭,不住翻騰。良久,他低聲道:“謝謝你。”
“傻徒兒,别說什麼謝不謝的。起床,該回家了。”林清婉拿來一件姜黃色的衣裳,對他說,“來,穿這件。”
萬千思緒驟然凝滞,褚青雲試圖反抗:“一定要穿這件嗎?”
林清婉将衣裳翻來覆去地觀摩了一會兒,越看越滿意,絲毫不懷疑自己在稚童穿搭領域的絕佳審美。她奇怪道:“姜黃色很醜嗎?明明很有活力啊,你不喜歡?”
褚青雲詭異地沉默幾秒,并未魯莽發表自己的看法。林清婉哪裡不知他在想什麼,她徐徐将衣衫疊起來,歎氣似的說道:“罷了,你穿自己喜歡的吧。”
褚青雲簡直拿她沒辦法,他無奈妥協:“我穿。”
褚青雲穿好衣衫,跟林清婉走出房間,正好碰上白灼華和秋夭夭,他們二人穿着一個水綠色,一個穿着粉藍色,同樣是鮮豔的色調,但沒褚青雲的打眼。
他瞄了一眼林清婉的白袍子,回想起自己那一堆衣服,不是黃色系就是紅色系,知道的誇他一句活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挂上天去扮太陽。
幾人便以此豐富的色彩走過桃花樹下,踏上回無相派的路程。春風忽來,枝桠被吹得搖搖晃晃,花朵打着旋兒順風而落,淡粉桃花蕊落入林清婉手中,從她指間滑過。
皓白梨花瓣滑過林清婉的掌心,心緒漾起一片漣漪。
時光如流水,悄然無聲地遊過指尖,它偷偷從指縫中溜走,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狡猾地讓人錯過它的流逝。時間一晃便是六年,三個徒弟盡已長大成人。
丁靜自遠處走來,邊走邊搖頭:“峰主啊,秋丫頭又又又闖禍了!前些日子把外峰弟子打了這事才過去幾天啊,昨日剛下的山,今日就有人找上門來了,說是她把人家雞給拐跑了。一天天的,可怎麼得了!”
林清婉顧自瞧着手中梨花,一手撫摸着膝上白狐的軟毛,呢喃道:“該做梨花釀了。”
身旁忽來一人拎起狐狸的後頸,随手便将它甩出去。這人劍眉星目,眼眸裡微光閃爍,深邃而明亮,刀削斧砍的面龐線條分明,薄唇微抿,盡顯冷峻。
他靠近林清婉身旁,冷峻氣質刹那消散,化作潺潺春水。他湊近,嗓音低沉又溫柔:“師尊,我幫你釀酒。”
白狐被他趕走,林清婉左手摸了個空,便伸出手指指着他:“好啊好啊,小猢狲,個頭都比我高了,還跟一隻狐狸争風吃醋。”
此人正是長大後的褚青雲。
比起六年前,他眉目舒展開來,褪去了稚氣。曾經圓潤的包子臉随時間流逝變得輪廓分明,比之原來大相徑庭,青澀消退,添了幾分堅毅和成熟。
褚青雲捉住林清婉的指尖,沒骨頭般地倒在她身上:“師尊是嫌棄徒兒了,大了就不能吃醋嗎?”
林清婉抽出手指,點在他眉心:“你啊你,小時候不愛說話不愛叫師尊,更不會撒嬌,長大了倒是黏人起來,一口一個師尊,一天能撒千八次嬌。怎的越活越回去了?”
丁靜瞅着這副畫面腦袋都快大了,忿忿譴責:“峰主,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啊?”
林清婉視線移向她:“聽見了,聽見了。拿些銀錢打發便是,這些年來收拾爛攤子應該收拾熟了才是,無需向我請示,你一人便能處理。”
丁靜“哎呀”一聲,說道:“揚湯止沸不是好法子,峰主,你得管管秋丫頭,不要再讓她到處逗貓惹狗。”
林清婉說:“夭夭就是這般性子,你還不清楚嗎?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她闖禍,随她去吧,開心就好。”
丁靜騰地一下坐到石凳上,抄起手:“那你自己管徒弟吧,我管不了了。”
“别生氣呀。”林清婉給她倒了一杯茶,“你英明神武,是我們滄海峰的大功臣,滄海峰離不開你,我亦離不開你,徒弟更離不開你。發發善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丁靜喝了茶,心情變好不少,她羞澀笑道:“怎麼還扯到救命上去了?既然你如此說,那我便勉為其難幫你管一管。”
“師尊,我也想下山一趟。”褚青雲插話。
林清婉揚起笑容,正打算無情拒絕。丁靜突然被踩住尾巴似的跳起來,急忙大叫:“不行!秋丫頭一人下山就我折騰了,若你也出去,那我不得忙成驢嗎?你倆都是不省心的主兒,不行!”
褚青雲委屈巴巴地望向林清婉:“我經常惹事嗎?”
林清婉動作無比溫柔地為他整理鬓發,極其和善地吐出殘忍的話語:“好徒兒,你與你師妹半斤八兩,惹起事來誰也不比誰差。你在宗内我尚且能管管你,倘若下了山,那便是鞭長莫及了。”
丁靜淚眼汪汪,無比感動:“峰主,你總算有點覺悟了。”
林清婉如畫的眉眼近在咫尺,手指輕柔拂過面頰時,觸碰到的肌膚被帶起一陣燙意,悅耳的聲音鑽入耳朵,直像貓爪子撓在心上。
褚青雲額角靠在她肩頭,說:“在師尊眼裡我就是惹禍精嗎?”
林清婉早就摸清這小子的套路,無情地說:“撒嬌撒潑都沒用,為師不吃你這套。你和夭夭隻能出去一個,聽話,讓我安心點。”
褚青雲道:“好吧。”
一抹白影閃過眼角,被他扔出去的狐狸跳上林清婉膝頭,神情懶懶地伏在她腿上。它的皮毛柔軟蓬松,鼻子尖而小,生了一張自帶紅妝的玲珑面孔。是去年林清婉生辰時,白灼華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林清婉捧起白狐的頭細細打量,毫不吝啬地誇道:“小雪,你怎麼生得如此好看呢?”
丁靜的表情一言難盡,她嘴角抽了抽,磕磕巴巴地說:“峰主啊,小雪是一隻公狐狸,怎麼取個母狐狸的名兒啊?”
“它毛發潔白如雪,自然就叫小雪。名字不分男女,好聽就行。”林清婉揪起小雪圓滾滾的臉蛋,問它,“是不是啊?”
白狐軟軟地“啾”了一聲,像是在應答。旁邊伸來一隻修長的手,拎起它的皮毛,再度将它扔了出去。小雪“嗷”一聲摔在地上,呲牙瞪着褚青雲,在林清婉看過來時,它又換回細軟的叫聲,可憐巴巴地瞅着她。
林清婉正要出聲,褚青雲率先解釋:“它被喂胖了,重。”
狐狸一聽到“胖”這個字,便又對着他呲起牙。
此解釋沒有說服力,林清婉說:“我會抱不動一隻狐狸嗎?太小瞧你師尊了。”
褚青雲再度解釋:“它髒。”
狐狸剛收回的牙再度呲起,倘不是林清婉還在此處,它定要撲上去咬一口這個可惡的人類。
林清婉瞅着光滑且濃密、潔白而柔軟,在陽光下泛起粼粼光澤的毛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少焉,她開口:“我昨日才給它洗了澡。”
褚青雲皺眉:“你親手給這隻小畜生洗澡?”
“不然呢?”林清婉說,“它有名字,不叫小畜生。”
褚青雲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好,他換了語調,拉住林清婉的袖子,說道:“以後不勞師尊,我給它洗,可好?”
林清婉很是欣慰,當他要與狐狸和睦相處,增進感情,便應了一聲:“好。”
“欸,白小子來了。”丁靜的視線投向門口。
一人往石桌方向走來,他一襲青衫,身姿挺拔,五官精緻如精心雕琢的玉胚,舉手投足間處處都流露出儒雅的氣質,任誰人見了,都要誇一句“如玉君子”。林清婉心中感慨:不愧是男主,五官硬件都是頂配。
一粒桂圓果肉喂至林清婉嘴邊,褚青雲打斷她思緒:“師尊,吃果子。”
林清婉收回視線,就着他的手吃下果肉。片晌後,褚青雲非常自然地攤開手掌,伸到她嘴邊,示意師尊把果核吐到他手裡。林清婉微微低頭,吐出果核,笑着說了一句:“真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