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看着面前無情的彤華,那句“一個不留”還在耳邊,是他把這些人帶來了他的村莊,是他害死了他的族人。
他痛苦地大喊一聲,拔出腰側的短刀,就撲了過去。
那柄短刀還是昨晚陵遊送給他的。
他喜歡得要命,擦了又擦,鋒利的刀鋒在雪地的白光裡,反射出尖銳的光亮。
他眼裡有恨、有悔、有懼、也有淚,他看不到自己的前路,隻能看到面前紅衣如血的彤華。
使官正要拔劍出手,卻忽見紅英神火迅速而起,席卷阿江全身,将他□□頃刻焚為灰燼。
脆弱的靈魂掙紮逃逸,卻也被燃燒殆盡。
使官見彤華輕取阿江性命,心頭一凜。
在他們殺進那村子前,收到的命令是毀去這些人的半妖之體,将魂魄洗淨後送入輪回。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到來之前,阿江究竟如何犯了她的忌諱,竟落得個魂飛魄散的結局。
彤華面上無波無瀾,又垂眼看向阿月。
阿月同樣也在看着彤華。
她想起自己在雪山寒潭的那七天。
意識混沌之間,她仿佛看到狐娘娘出現在自己面前,笑着對自己說:“小姑娘,再堅持一下。”
她忘記了狐娘娘美麗的面目,卻還記得那雙漂亮的眼睛。
她想,真像啊。
但如果狐娘娘的眼睛不是那樣溫暖,而是這樣冰冷,那她也許就不必那樣堅定地等待着如此可笑的今日了。
阿月坐在雪地裡,盯着彤華,問:“你就是狐娘娘嗎?”
彤華看着這可憐的女孩,說不是。
阿月又問:“你是她的同類嗎?”
彤華又說不是。
阿月的目光一下充滿了憤怒:“那你在這裡做什麼?眼睜睜看着嗎?”
彤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淡的,安靜的,空蕩的。她仿佛看着她,卻又仿佛隻看着天地。她似乎是帶了些悲憫,卻轉瞬被漠然湮沒。
她說:“我來殺你。”
侍神者的教訓在前。半血之類,有勝凡人之能,卻無凡人之心,修行艱難,易入詭道。天地二界早對半血之族下過嚴令,格殺勿論。
所以今日,此地無人可逃。
阿月怔住了,她默了半晌,點點頭,木然道:“是啊,那狐妖有錯,我也有錯。那狐妖騙我,而我瞎了眼,看不穿這瘋子的謊話,才有了今天。”
可她的聲音又凄厲起來:“可隻有我該死嗎?那村子裡的所有人,那狐妖,他們不應該一起死、一起下地獄嗎!”
那村子裡的所有人,心懷鬼胎的男人,被毒啞的女人,他們全都經曆過這一切。男人們等着在山穴裡的狂歡,女人們等着将所有人都拖下污水。
可他們誰也不說,誰也不放過。
他們死有餘辜。
可更該死的應該是那隻狐妖,用漫長又美麗的謊言來欺騙他們,将所有人變得面目全非,讓他們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它騙了他們,卻沒有騙過所有人。
阿月将自己身上的狐皮扯下來:“你要什麼才能殺了她?他們說過,我身上的紋路很完整,我是絕佳的器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我隻要她死!”
她恨極了,想要向彤華靠過來,卻被厚厚的積雪絆倒,在寒風裡瑟瑟發抖。
“阿月。”
彤華開口喚了她一聲。
這一聲雖輕,卻好像鴻音萬鈞,直直穿透阿月的耳膜,将她一團亂麻的腦海一擊即中。
阿月擡眼望着彤華,眼裡的恨意慢慢散去,露出越來越大的悲戚。
她看着神明深不見底的眼睛,而後開始洶湧地落淚,開始無助地哭泣,但她口中還是在說:“你要殺了她……是她害了我,是她害了我們……”
彤華低聲道:“我答應你。”
創造出第一個人類的神明,是六位創世神中唯一的女神希靈氏。她的女兒在天地二分的時候,沒有追随任何一方,隻是獨自在三界交界處開辟了定世洲,以希靈氏之名,承擔起平衡三界的重任,負責穩定天地間的對峙格局,中界人間也成其監管之地。
這位神女,從此便被稱作定世洲始主。
人間福禍相依,有因有果,今日逃過,便要還到明日。始主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無論是小難還是大禍,每當信徒有所求,她都肯以身相替,護佑完願。
凡人被她所護,這才供奉了她。
諸天神明,唯有希靈氏是人神。
彤華自誕生之日起,便受世人供奉,享盡定世洲繁榮富貴,也被人一遍遍教導過,始主無上的榮光和希靈氏的責任。
她是神,所以要毀掉半血這樣無窮無盡的禍患。
但她是人神,所以要保護這些無辜受害的子民。
待洗淨妖力,便可幹幹淨淨送去輪回。
善惡來生報,報盡則新生。
可阿江與阿月不行。
他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彤華安靜地立于蕭瑟天地之間,看着阿月的魂魄完全消弭于眼前。
紅英火冷,燒徹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