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不待見咒術總監菊池海裡的五條悟當即冷笑了一聲,很直白地說:“少騙人了,絕對是他支持延長時間!禅院不是好人,他也一樣!”
朝露透此刻有點頭皮發麻了。她拉了一下五條悟的衣擺,一邊搖頭一邊輕聲說:“悟,太失禮了。”
黑井美河說:“沒關系。我想總監是不會介意這種評價的。”
什麼意思?她難道要把這話告訴菊池海裡嗎?!一想到半個月後自己去見菊池海裡可能會被牽連,朝露透就想踢五條悟。但轉念一想,她又想用術式給黑井美河來一下,讓她失去告狀的沖動。
不過因為黑井美河同意五條悟在學校裡四處看看,她的想法就一條也沒有付諸行動。
“情況就是這樣,我們的工作遇到了幾個問題。比如我剛才發現的這枚腳印,因為沒有留下殘穢,暫時無法确定來自什麼人。另外,我們把學校翻了個遍,都找不到那個擊打過藤原先生傷口的咒具。雖然朝露先生說那個咒具和朝露小姐教室裡的咒具是一套組合,可以通過某種方法利用其他咒具感應位置。但是現在連那種辦法都不可能了。”
黑井美河帶兩個孩子往樓下走去,先去五條悟說想去看的六年級樓層。五條悟走在最前面,朝露透押後,黑井美河走在中間,氣氛多少變得有些壓抑。
“不是沒有留下殘穢,是那家夥特意把殘穢清理到無法提取信息的程度。根本沒辦法用殘穢去找人。”五條悟立即出聲糾正黑井美河。
“……抱歉,五條悟大人。”
“那幾個咒具又是怎麼回事?”
“另外五個咒具全部被破壞掉了。不知道是誰幹的。”黑井美河歎了口氣,“明明那間教室裡從天亮起就有人守着,居然還能出現這種事……據說什麼也沒看見,走了下神,五個咒具都被砍壞了。守着教室的人已經被帶出去問話了,我們不排除自導自演的可能。”
然後黑井美河回頭向朝露透露出一個為難的笑容:“要是朝露先生能協助我們工作就好了。修好這些咒具對他而言很簡單吧。朝露先生現在在京都嗎?”
“他不在。”不太想加入對話的朝露透面無表情地說,“需要的話你們可以自己聯系他。”
黑井美河點點頭,又繼續說了:“還有一個疑點是,咒靈在死者身上留下的痕迹不一樣。六名死者中有五名死者體内殘留着螞蟻外型的咒靈,隻有藤原先生的心髒和肺表面同時存在兩種咒靈留下的侵蝕痕迹。另一種嘛,應該就是朝露小姐在那邊天台祓除的那種吧。”
“奇怪的地方?”依舊是五條悟提問。
“昨天夜裡我們的工作人員做了第一次痕檢,隻在另一棟校舍内和外部不超過一米的範圍内發現了那一類咒靈的殘穢。藤原先生在昨天下午放學以後就沒有離開過我們所在這棟校舍,按理說他身上不應該出現這種痕迹。現在我們正進行第二次痕檢……”
“不用浪費時間了。你們第一次的判斷是對的,被阿透幹掉的那些眼珠子的誕生地是另一棟校舍的校史陳列室。你們也很清楚吧?在沒有人為幹預的情況下,隻有成熟的特級咒靈和廣域徘徊咒靈可以亂跑。”
黑井美河沉默了幾秒,然後點頭。
“所以說,昨天有人悄悄把那種咒靈帶到這棟樓裡了。但是特地帶過來,隻是為了傷害一個普通人?感覺怪怪的。”五條悟回頭看了一眼黑井美河,視線有一瞬掠過對方的頭落在朝露透臉上,“那個老師的死因判定你确定沒問題?”
“當然沒有問題。毫無疑問,藤原先生的死亡原因是朝露小姐的攻擊。當然,朝露小姐将藤原先生當作詛咒斬殺并不是錯誤的……”
一切的聲音從這番話開始就離朝露透遠去了。
她腦袋裡隻盤旋着一句話、一個事實——
她殺了藤原老師。
無論昨天黃昏發生的事背後有沒有陰謀,都改變不了她犯下的錯。
直到聽見“加茂”這個詞組時,朝露透才意識到自己的聽力已經恢複了。
“那是加茂家的決策,我怎麼能明白呢?”黑井美河的回答似是而非,“五條悟大人想要了解的話,問問五條家的情報小組可能更好哦。”
五條悟挑了挑眉,然後聲色平淡地給出結論:“明白了,看來加茂最近有大麻煩。”
黑井美河情緒毫無波瀾地低下頭,不置一詞。
※
巧合的是,就在此刻,位于京都上京區的另一側的加茂家本家宅院裡氣氛異常凝重。所有靠近家族權力中心的成員都在向同一間屋子趕去。
“撫恤金呢?我是說,大哥那個專職司機。按照慣例來說殉職的話應該是會有的。”加茂茂智一邊整理身上有些褶皺的單衣,一邊向走在後方身着沒有家紋的色無地和服的婦女提問。
他和妻子有姬在幼子病榻邊不合眼地守了近兩天一夜,等到今天中午總算退燒才合眼休息了一會兒,沒想到突然被叫去開會。據說是有了他已經失蹤六天的大哥加茂茂鬥的消息,這可是家族内第一要緊的事,必須立即趕過去。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回房間換上狩衣,等下絕對會被長輩們教訓一通。
婦女面無表情地回答他:“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我的侍女今天上午已經去過嵩弘先生家裡,和他的妻兒見過面。”
想必嵩弘就是那個司機的名字。加茂茂智松了口氣,最後整理一下衣襟,笑着說:“佳代姐依然很周到呢。就像母親說的,‘這就是家主正室的風範’。”
他沒有回頭,也就沒有看見他的大嫂加茂佳代臉色變得不大好看。
橫豎離用于議事的大廣間還有一點距離,加茂茂智便想多和自己這位深居簡出的大嫂多聊幾句。他說:“對了,功武他們的身體好些了麼?這次的流感可真讓人頭疼,我光照顧我家蓮太就累得夠嗆了,佳代姐這六天要照顧兩個孩子,忙得連尋找兄長的行動都沒參與,真是辛苦了。”
“談不上辛苦,份内之事罷了。他們的父親已經失職,我這個母親必須做到最好。否則再死掉一個,我連正室這個位置都沒有了吧。”加茂佳代冷冷地牽起嘴角,瞥向廊外庭院中蒼翠的樹木,夾槍帶棒地回應道。
此話一出,加茂茂智一時不知道怎麼接。他沒法反駁,加茂茂鬥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失職他這個弟弟是看在眼裡的。如果不是加茂家家主沒有離婚先例,恐怕他大哥的三個兒子早就沒有母親了。
“說起來……小彩世已經過世十二年了。”他更加不敢回頭看加茂佳代,但又止不住歎息,“我以為佳代姐已經邁過去了……因為你在那之後又生了功武他們……”
加茂佳代不想再和他繼續這個話題,不耐煩地别過臉:“加快點速度吧,茂智。這次會議和茂鬥的行蹤有關,不要讓家主等太久。”
加茂茂智總算住了嘴。
加快腳步時,加茂佳代伸手向上抹去流淌出來的淚水。
她的女兒才不叫“彩世”(あやよ),而是叫“禮羅”(あやら)。可是在這個家族裡,除了她和長子,沒有第三個人記得這個名字了。
她記起她得知女兒死訊的那天晚上,以她公公為首的加茂家咒術師全都沒有追究對她女兒見死不救的兄弟的責任。就連她的丈夫都無動于衷,攬着有孕的側室,叫她與對方和解。
他說:“如果你女兒覺醒了「赤血操術」,我替你把那對兄弟殺了洩憤都可以,但是她沒有。我需要一個有「赤血操術」的孩子來穩住我的位置,那種沒有價值的孩子死就死吧。”
從那天開始,加茂佳代就沒有感覺自己在真正地活着。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這個母親更愛禮羅,也沒有人比她這個母親更對不起禮羅。
罪惡感令她痛苦,痛苦滋生仇恨。她恨自己,恨加茂茂鬥,也恨整個加茂家。這恨隻有拿命來平息。
※
五條悟把他在意的地方都确認過一次,最後才拖上朝露透一起去了閱覽室。
閱覽室的血迹和咒力殘穢已經清理得很幹淨了,但是還有些異味。至于桌椅和書架的陳列,全都和平時完全一緻。
“他們真努力啊。”朝露透有些遺憾地說,“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五條悟四下張望,然後皺了一下眉頭。
他斷言道:“這裡的清潔工作不是高專的人幹的。”
“咦?”
“這裡清理得太幹淨了,專業得不像他們的水平。”五條悟跺了一下腳,然後低頭看了一眼,平靜地說,“比如說,在我們走進來前,我連一個腳印都沒看見。”
朝露透猶豫了,不确定應不應該吐槽他對善後工作人員的工作評定标準太過嚴苛。最後她也隻是聳了一下肩膀,向他詢問:“你覺得會是設置「帳」的那個人幹的嗎?”
五條悟“嗯”着搖頭。朝露透以為他是否認,誰知聽到他說:“不好猜。說過了啊,這個地方太幹淨了,什麼也看不出來。”
“是嗎。”
朝露透輕聲回應了一聲,走去對面牆邊拉開了窗。雖然外面陽光燦爛,但是吹進來的風卻十分的涼爽。
空氣流通以後,閱覽室的環境終于徹底變得和平時一樣舒适了。
但這種感受又令朝露透感到胸口出現了激烈的疼痛。是仿佛被切開了胸膛和心髒的疼痛。
“把整座學校變成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會花多長時間呢?”朝露透喃喃道。
“誰知道。不過就算有的人工作效率低得叫人絕望,他們也不敢拖到一個星期以後吧。”五條悟又開始吃棒棒糖了,發音有些含糊。
“這麼快啊。”朝露透停頓了一下,“人的生活,為什麼不能像這些房子一樣呢?為什麼不能像清理殘穢和血迹一樣,隻要丢掉有關于藤原老師的物品和記憶,就可以照常生活下去了?”
“因為有的事情很難忘記吧。要當咒術師的話以後會更多麻煩事,如果每一件事都去在意,心會中毒的,所以最好一心一意做事别想太多。所有人都懂這個道理,但是每年都有咒術師引退。”五條悟很冷靜地說,“突然這麼說,難道你想忘記這次的事嗎?”
“怎麼說呢……”朝露透迎着風眨了眨眼。
或許抹去痕迹、遺忘過錯真的會比較好。如果能讓無辜者的悲傷痛苦和殘留在她身體裡的疼痛徹底消失的話,那麼她可以想辦法抛棄掉那些情感。但是——
朝露透側靠在窗台上。
四宮緣和她提起過,大腦會在某種提示下生成邏輯自洽的虛假記憶。所以說,想要忘記一個人,應該就會将這幾年發生的所有事都重新幻想一遍吧?為了逃避失去的痛苦,應該就會将擁有時的幸福一起丢掉吧?
如果在幾天後、幾個月後、幾年後,或者說随便什麼時候,總之在某一刻,她不知不覺中把關于“藤原陽伸”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了——
那個時候,她下一次對被詛咒附身的人舉起「業火」時會想到什麼呢?在面對他人的惡意又打算自己解決麻煩時,會感受到什麼呢?
她現在感覺到的是,滿懷痛苦的心髒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
涼爽的風又吹進來,耳前長過下巴的鬓發仰起來,撲到了朝露透嘴唇上。她嘟起嘴吹了口氣,把它們吹開了。
“有這樣想過。但是我有不能忘記的理由。”她輕聲說。
銘記自己做過的事和對無辜者的牽連,不去釋懷痛苦和悔恨,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很多不幸。病了這麼久,她很清楚這一點。
然而她仍然想要記住與之相關的一切。
不僅是想警示自己不再犯相同的錯誤,更是想保留重要的證明。盡管師生的牽絆已經随着老師生命的逝去而消散,但是它曾經存在,曾經鼓勵過她、保護過她、溫暖過她,是她以人類的身份真實存在過的證明——
這樣的證明,也是她無論經曆過怎樣的事都沒有放棄過的、最初的也是唯一的願望。
所以,絕對不能忘記。
五條悟沉默地注視了她一會兒,突然給她扔了一根棒棒糖。朝露透沒接到,糖正好砸中她額角。
“最近你還是别胡思亂想。”五條悟用漫不經心的口吻提起某件事的時候,朝露透的傷感情緒頓時少了許多,“可能會痛到去醫院閉門思過哦。”
“好吧。你說得對。”朝露透在吃糖前微微苦笑了一下。
差點忘了,煩人的初夏又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