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照亮了路燈下的小片雪地,歪歪扭扭的腳印從遠處一直蔓延到路燈底。地上的積雪太厚了,明明已經是深夜了,天色卻被映得如同晨光熹微。
千嗣真緒哈出一口白氣,靠在路燈的杆子上,從口袋裡摸索出一根巧克力棒。因為指尖都在發顫,所以撕了兩下才徹底把包裝撕開。濃郁的巧克力味在口腔裡散開,口感相當絲滑。
美味的巧克力棒稍稍安撫了她暴虐的情緒,千嗣真緒咬下一大口,滿意地‘嗯’了一聲。
腰腹處的傷口仍舊在往外滲血,羊絨大衣的下擺透出幾片暗紅色的深色污漬。雪屑落滿了肩頭,已經被浸透的衣料變得更加潮濕。大衣裡面的冬季校服都泛着潮氣,不僅起不到保溫的作用還瘋狂地吸收着她身上的熱意。
路燈附近純白的雪面上留着一串格外醒目的腳印,離得遠些的腳印已經被新雪覆蓋,但是透過半化掉的雪隐隐能窺見下層刺目的紅。
巧克力棒很快被吃完,千嗣真緒将包裝紙卷了卷塞回了大衣口袋。
因為失血過多所以頭很昏,溫度太低手機早就被凍關機了,暴雪不僅不停甚至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口腔裡已經沒有了巧克力的餘味,千嗣真緒思索了兩秒後,攏緊了身上的外套選擇了直接原地躺下。
希望明天鏟雪的工人們能早點上班,不然等發現她的時候,屍體可能都已經凍硬了。
這一切都要怪她那個該死的前男友,她隻是先提出了分手而已,那家夥居然敢偷襲她。下手這麼重,害她現在搞得這麼狼狽。
剛剛平和下來的心緒再次變得暴躁,千嗣真緒越想越覺得生氣。那家夥隻是被她打死了而已,可是她卻要活着在雪地裡受罪。
夏油老師說得好對,外面的世界太危險了,像她這樣可愛的孩子随時都有危險。
飄落的雪片挂在她的眼睫上,整個眼睛涼涼的癢癢的。千嗣真緒閉了閉眼,試圖把雪瓣抖掉。睫毛顫動,被抖落的雪屑落在她的眼角。被體溫融化掉以後,雪水順着眼角往下流,仿佛來不及被拭掉的眼淚。
刺骨的涼意使得她的大腦更加清醒,但體溫卻逐漸變得更低。今天的血流得太多了,家入小姐好像在給她治療的時候說過,流太多血的話人就會死掉。
不會真的死在這裡吧?
腹部的傷口太深,真緒摸索了一下伸手捂住了那個位置。和預想的情況一樣,她沾了滿掌心的黏膩。
啊,真是該死的,要是能活到明天的話,她一定要找到那家夥的屍體狠狠截成好多段。
報仇計劃沒辦法變得更加周密了,千嗣真緒感覺到有咒靈的氣息正在靠近。
陰影從頭頂上方籠罩下來,千嗣真緒将自己舉在半空的手收回,連眼都沒擡,“快點滾開啦,不然立刻站起來殺了你哦。”
雖然受了點傷,但隻要來的不是特級她都能解決。千嗣真緒懶洋洋地躺着,等待着對方的反應。但這人既沒有攻擊她也沒有離開,反而将自己手中的傘往前遞了一下,遮住了她的上半身。
察覺到異樣的千嗣真緒終于微微仰了仰頭,倒着的世界落進她的藍眸之中,連帶着撐傘的人臉龐也清晰了起來。
本來還小小的期待了一下來的人不是仇家呢。
少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靜靜地垂眸俯視着她。眼底淡淡的烏青将他的面容襯得有幾分陰郁,因為過分削瘦所以面孔上的棱角都格外鋒利。雪下的太大了,狂風裹挾着雪瓣,即便有傘也作用不大。他的額發完全濕透,淩亂地黏在臉上。
錯開那雙雀藍的眼,千嗣真緒狀若無意地瞥了一眼他的身後。巨大的咒靈懸浮在半空,接收到她的視線後有些躁動。
這可真是,一位大仇家啊。
大仇家乙骨憂太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躺在雪地裡的千嗣真緒。
一片銀白之中卷着一抹泛着金光的黑紅,實在是太過刺眼。
跟着越來越快的心跳,他加緊腳步,将不好的猜測一個一個逐出大腦。終于還是跑了起來,蓬松的雪被他的鞋底壓實,惶惶不安的情緒包裹着他,可是眼前的路卻像是怎麼也走不完。
在還有一小段距離的時候,乙骨憂太看見躺着的人忽然擡起了手臂。咒術師的視力一向異于常人,更何況千嗣真緒張開的掌心裡大片的血紅到發暗。
果然受傷了嗎。
但幸好,幸好他沒有來晚,幸好千嗣真緒還活着。
乙骨憂太頓在原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明明近在咫尺,再擡腳時卻有些不敢向前。真緒大概并不想看到他吧,會像之前一樣讓他滾開嗎。
可是,她受傷了…
“真緒,真緒,真緒。”
身軀龐大的咒靈緊跟在乙骨憂太的身後,從看到千嗣真緒之後就不斷地催促着他上前。乙骨憂太握緊了手心的傘柄,安撫過裡香後才下定決心一般向着那片黑紅而去。
應該已經在雪地裡躺了一會兒了,少女身上落了一層薄雪。黑色的大衣沒有系扣子,自然地向兩側散開,露出了裡面色調深了許多的高專校服。原本金色的發尾現在吸足了血液,在雪地裡散開一片,帶着血色的金輝。
站到千嗣真緒的身邊時,手心的傘柄已經快要被捏斷了。乙骨憂太俯身,把傘從自己的頭頂移到了千嗣真緒的上空,遮住了她的上半身。
那道淡漠的、毫無波瀾的視線終于舍得從她自己的掌心上轉移,鏡湖碧藍的眼瞳同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交錯,緊接着便毫不留戀地越過他,看向他的身後。
盡管她從未承認過,但是他就是知道,千嗣真緒又在看裡香。
她一直在明裡暗裡偷偷關注着裡香的狀态,明明在乎的要死卻偏偏說自己和他們根本不認識。大概也發現了自己的謊言有多拙劣,所以後來再關注裡香的時候她也不再遮掩。這很好,但卻獨獨是把他忽略得一幹二淨。
喉嚨發緊,手中的長柄傘被随意抛在一邊,乙骨憂太蹲下身伸手摁上千嗣真緒腹部的傷口。不斷有新鮮的血液舔舐着他的手掌,嗓子裡溢出些奇怪的音調後,乙骨憂太才完整地吐出一句話,“真緒,我帶你回學校。”
腹部的傷口愈合如初,但疼痛的感覺卻恍若猶在。
不想和乙骨憂太一起回學校,但是夏油老師說被别人幫助過之後就必須要道謝。
千嗣真緒坐起身,定定地望着乙骨憂太,短暫地糾結了一會兒之後老師的教導終于壓過了私人的恩怨。雖然語氣很差,但好歹是把話說了出來,因為不情願所以她的語速非常快:“謝謝你,乙骨同學,當然,也謝謝裡香。”
這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巨大的狂喜從心頭蔓延。乙骨憂太試圖再說些什麼,但是卻被狠狠推開。
終于完成了必須步驟,真緒毫不留戀地抽出了被乙骨憂太握在掌心的胳膊。傷口愈合後,身體開始回溫,她站起身,連身上的雪都沒管,直接就要離開。
手臂再次被扯住。
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乙骨憂太将她拉向自己。在千嗣真緒疑惑的目光之下,乙骨憂太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手背上青紫的血管格外清晰,他的唇瓣抿緊,好好調節過心情後才再次開口:“跟我回學校,真緒。”
為什麼要把他的話忽略掉,不跟他回學校的話,到底是又要去哪裡鬼混?
要不是恰好被其他咒術師看見并且通知了他,她難道真的打算死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地方嗎?退一萬步說,如果來的不是他,而是其他沒有反轉術式的人,她是準備因為得不到及時的治療而死嗎?
每一個假如都足以讓他崩潰,但當事人卻打算就這樣從雪地裡爬起來直接走掉!
有太多的問題如鲠在喉,乙骨憂太有些強硬地将千嗣真緒拖得更近。
為什麼不願意和他一起回學校?
為什麼每一天都做危險的事?
為什麼,會變得讨厭他。
千嗣真緒絲毫沒有反抗,她甚至抽空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研究了一下還能不能開機。但這并不代表她願意聽他的話,乙骨憂太知道,這一種徹底的漠視。千嗣真緒根本一點也不在乎他。
胸口郁結的怒氣遲遲無法消散,在冰雪之中,這怒火慢慢變成了悲哀。
他不能接受千嗣真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無聲息的死去,也不能接受她再一次從他的世界裡消失。隻有把她牢牢抓住的時候,他才會覺得這世界仍舊真實。
因為乙骨憂太剛才的動作,千嗣真緒和他靠得很近。她低着頭,還在擺弄自己的手機。兩個人的呼吸交織着,空氣中的白氣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乙骨憂太忽然有種恍惚的感覺。
曾經在他生命裡消失的無影無蹤的真緒,現在真的回來了。
但内心再怎樣震動,這也隻會是他一個人的海嘯。根本沒有看出乙骨憂太的情緒已經徘徊在了崩潰的邊緣,千嗣真緒對這一切由衷地感到厭煩。
真啰嗦啊,乙骨憂太為什麼又要說一遍一起回學校的事情?
明明她已經采取了成年人的手段,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夏油老師教過她,不正面回答就是拒絕,表現出躲閃以後,識趣的人就不會再繼續追問了。
怎麼偏偏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不懂呢?
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通。靠着裡香評上特級,這該死的家夥。表現得好像很關心她一樣,和從前一樣,虛僞又惡心。
千嗣真緒看着乙骨憂太,想要從他的表情裡看出問題的答案來,卻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好像在生氣。
哈?
像他這種混蛋,到底有什麼臉生氣啊?
即便是在思考的時候,千嗣真緒也目不轉睛地盯着乙骨憂太的臉。恢複精神後,她的雙眸格外明亮。金色的發絲在暖黃的燈光下暈着一層淡淡的柔光,連帶着她的表情似乎都變得夢幻而溫和。
氛圍暫時有些好過頭了,乙骨憂太産生了某種被珍視着的錯覺。
落在他臉上的這視線過于直白。
碧藍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臉,帶着點探究的意味,她觀察得格外專注。乙骨憂太克制着想要錯開視線的沖動,耳尖開始慢慢發燙。
千嗣真緒長得很漂亮。
應該是有外國血統的緣故,她長得很非常像擺在櫥窗裡的古典洋娃娃。在這麼狼狽的情況下,膩白的面頰仍舊精緻。卷翹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小鹿一般的眼睛,正含着直白且坦率的視線。
即使知道千嗣真緒絕不是看起來這般甜美的孩子,對着這雙眼,乙骨憂太還是率先錯開了自己的臉。明明在風雪中站着,但隻要大腦裡回想起她的目光,就總覺得周身發熱。
千嗣真緒不知道乙骨憂太在想什麼,也不太關心他在想什麼。今天袱除了很多咒靈,還和前男友進行了友好的切磋,她的内心非常疲憊,暫時并不想和别人動手。
所以,她打算勉為其難的教導一下他:“乙骨同學,夏油老師沒有教過你嗎?一個人如果回避你的問題,不正面給你答案的話,就是在拒絕你。一味地糾纏隻會顯得你這個人非常,特别,很不識趣。”
帶着點炫耀自己老師的意味,千嗣真緒好心地把話說得非常詳細。是特級又怎麼樣,被夏油老師好好寵愛的,還不是隻有她。
想到這裡,千嗣真緒莫名地驕傲起來。心情變得不那麼糟糕之後,再看乙骨憂太也稍微有些順眼。乙骨憂太也夏油老師的學生,而且剛才又幫她解決了死掉的風險,最重要的是還帶着裡香來看他。
當然,如果能松開她的話,就更好了。
千嗣真緒收回了落在乙骨憂太臉上的視線,看向對方抓着她手臂的手。乙骨憂太的手很符合他這個人的整體基調,帶着點病态的蒼白,五指修長,無名指上還圈着一枚戒指。
這應該就是裡香送給他的那枚戒指吧。
真叫人嫉妒啊,為什麼隻給了這個可惡的家夥戒指,但是她卻什麼都沒有呢?
為什麼偏偏是這家夥。
幹脆直接把他的手臂打斷算了,反正他有反轉術式,可以自己治好的。
千嗣真緒的思維凝滞,嫉恨和怨毒的情緒像是硫酸一般腐蝕着她的心。果然不管過了多久,不管替這家夥找什麼理由,乙骨憂太就是這麼令人讨厭。
剛剛還緩和的語氣轉變,千嗣真緒的不耐到達了極點:“真讨厭啊,你這家夥,還不放開嗎?”
像是早就料到了千嗣真緒會有這種反應,剛剛那點短暫的和諧終究隻是昙花一現,沉默着的乙骨憂太再次開口。這是非常拙劣的謊言,但他有把握騙過千嗣真緒:“這是老師的意思,你現在必須回學校。”
老師的意思?
果不其然,千嗣真緒的表情變得糾結起來。
其實她本來就是要回學校的,千嗣真緒現在實在太狼狽了。大衣和裙子全都髒了不說,長發也半濕着,渾身上下散發的血腥味讓人想要作嘔。雙腳像是和襪子凍在了一起,已經麻木的沒有知覺了。
巨大的咒靈從乙骨憂太的背後轉移到了千嗣真緒的背後,有些扭曲的少女音不斷重複着同一句話,甜蜜的音調裡滲透者濃郁的偏執,“真緒,真緒,真緒要和裡香和憂太在一起。”
千嗣真緒咬了咬下唇,終于還是點了頭。
高專的車來得很快,千嗣真緒坐得離乙骨憂太很遠。她靠在車窗邊合着雙眼,好像已經陷入了熟睡。
車裡一片寂靜,乙骨憂太轉着無名指上的戒指,掩在陰影中的面龐更加蒼白。他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他和真緒之間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