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不是
陸之山從湖底爬出來時已經是深夜,寥寥的幾顆星子挂在深藍色的天幕上,他身上沾滿了水與血,幾乎要被撕扯殆盡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原本雪白的衣衫上盡是觸目的紅色,露在衣衫外的皮膚上也布滿了道道傷痕。
他在湖底與那群鳄魚纏鬥了整整一個時辰,精力和意識都被消磨一空,他拼盡全力才遊出那片湖水。
月明星稀,他撐着虛弱的身子往外看,模糊的眸中浮過枯敗的落葉,灰黃的泥土,凄楚的鳥叫。
很恍惚的一瞬,他仿佛回到很久之前,他一身的傷,手中的劍尖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着血水,他倒在一個人面前,艱難地睜開眼,隻看到他繡金的靴頭。
那人緩緩俯下身,如山般的威壓向他襲來,他心髒縮成一團,熟悉的恐懼排山倒海地淹沒他,吞噬他。
他聽見那人說:“這是你打敗的第一百個人,從此以後,你就是第一劍,天下第一劍。”
密密麻麻的疼痛從四肢傳遞到胸口,再一點點滲入到他的心頭,這樣的痛他早已經經曆千次萬次,可這一次,卻多了點兒别的。
他想不到他成為天下第一劍的那一天,是一個小女孩失去父親的一天,小女孩哭花了臉,舉着一把木劍,将劍尖戳進他的心頭,大哭道:“你為什麼要殺我爹爹?”
“轟隆——”一陣雨瓢潑地落下,這樣的雨在他心間不知下了多少次,冰涼的雨水砸在陸之山的心頭,他的心空蕩蕩,冷冰冰,像是失去了憑靠,不可抑制地跌落,漸漸的,一陣麻木與混亂侵入他的腦,剝奪,盤削。
而小女孩的話始終萦繞在他周圍,質問他,“為什麼要殺了她爹爹?”
為什麼?
……
“轟——”
雷聲大得驚人,蘇祈春木然地盯着帳頂的花紋,心裡像被蜘網裹住,糾纏,讓她透不過氣,靜不下心。
她掀開被褥,赤腳踩在地上,走到窗前,一雙黑眸望着窗外劈裡啪啦的雨。
湛江縣一到春夏之交便會時常下雨,有時候這雨會下上幾個月,甚至會刮起大風,那風連大樹都可以連根拔起。
茯苓從窗前走過,扭臉瞧見站着的蘇祈春,打着哈欠道:“女郎,你怎麼還不休息,這都什麼時辰了?”
蘇祈春的眉眼間沾了幾絲困倦,眼尾低低地垂下來,眼睑下也帶着些青黑,她搖搖頭,喃喃地說:“山哥哥他……他還沒回來麼?”
方才臨睡時,她聽到月雪閣那邊尋山哥哥的聲音。
茯苓一聽見陸之山的名字就心煩,她向來不覺得陸之山是個好人,于是說:“陸公子還跟朱家女郎在一起呢,說不定今夜就不回來了!女郎,你就不要瞎操心了,陸公子和朱家女郎郎才女貌,一時癡纏,難分難舍也是有的。”
這話,蘇祈春怎麼聽怎麼不得勁兒,她有些厭煩,放下窗子,悶悶的聲音透過窗子傳出去,“行了行了,知道了。”
雨越下越大,蘇祈春裹緊被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心裡始終安甯不下。一直到後半夜,雨還是未停,蘇祈春翻起身,咬咬下唇,從衣櫃裡翻出一身束身的衣裳,蹑手蹑腳地跑出去。
她撐着傘,在雨地裡狂奔,雨天路滑,她在路上摔了好幾個跟頭兒,輾轉幾條街道,才找到朱府,她收起傘,用力地敲門。
朱家家仆開了門,蘇祈春這才知道,陸之山根本沒來朱府,朱家女郎也早就到了府裡,再沒去任何地方。
蘇祈春心頭隐隐浮出不好的預感,她連聲謝也沒來得及說,拔腿就沖向雨幕裡。
耳邊的雨聲鞭炮一般地響,完全地,徹底地将蘇祈春籠罩在其中,蘇祈春跑得鞋子都掉了,她回到和陸之山分别的地方,大聲地喊,可微小的聲音卻被漫天的雨掩埋,吞噬。
下雨時的天由深藍變為烏黑,連着清冷的月也被這黑遮蔽,湛江縣陷入了完全的漆黑,在這黑裡,最亮的就是蘇祈春的眼睛,她順着陸之山離開的那條路一直走,走到一處菜場,黑暗裡,她依稀可見擺在街道兩旁的籮筐,掉落的菜葉。
她來回大喊,卻聽不到一點回聲。
不知誰家的狗突然狂吠,蘇祈春渾身一激靈,吓得手中的傘也跌落在地,傘尖紮在一汪雨水裡,濺出淩亂的雨花。
她站在原地,瞧着那破爛的傘身,鼻子酸酸的,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沒了傘的遮擋,雨水落在她身上,從她的發間緩緩滑落,一直落到身上,再慢慢地沁入她的血肉、骨縫。
她冷得渾身打顫,不知方向地往前跑,邊跑邊喊,“山哥哥——山哥哥——”
也不知道她喊了多久,跑了多久,她隻知道,她看見山哥哥時,山哥哥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她扶起陸之山,将他的頭擱在自己的腿上,伸開胳膊抱着他,妄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他。